大战之后,柘林堡内却是一股古怪的氛围。
本来徒步奔袭四十里,再加上一场恶战,对于一场新兵第一次出门历练,加上汇报演出性质的战事来说,就已经算是完全超纲了。
莫说是新兵,便是在项猛经历中,这种战斗也绝不多见。
别的不说,300浙兵新军,800杨文的水军,对抗据堡而守的800余名倭寇,接战不到一个时辰,倭寇竟然就全线崩溃。更别说这次倭寇不仅铁炮,连骑兵都搞出来了!
项猛也算开了眼,在东南杀倭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倭寇骑兵!说实话,便是自己带着俍兵,也不敢说胜得这般轻松。
没错,就是轻松。
这可是800倭寇,里边光是真倭就有100来人,要是按照之前的惯例,没有个5000大军四面围追堵截,这股倭寇根本平不了好吧!
这次的倭寇,比之前把东南明军当兔子撵的倭寇更加精锐。这次的浙兵,和之前被倭寇当兔子撵着跑的明军,甚至就是一拨人。
那么为什么这次轻易就平了呢?
堡内的营房里,浙兵们一边算着自己名下噌噌上涨的军功流着口水,一边迷惑不解。
不只是普通士兵,其实各个队长和旗总也略感迷惑。
怎么就赢了呢?怎么还赢得如此轻松,以至于显得有些不真实呢?
细细思考下来,自家的兵卒在军法的压迫下,确实比之前要听令一些;手上的武器装备,与之前相比保养的也要稍好一些;火器比之前也略多一些;号令也明确一些;战阵也厉害了一些;首级的计算也要比之前清楚一些。
唯二可称为大变化的,一是禁绝了长官安排的杂役,练兵这三个月来,所有浙兵日日都只做三件事,操练、杀贼、领赏!以至于在队伍之中,哪怕是各个卫所调过来已经入伍十多年的老油子,也开始觉得自己也许是个兵了。
还有,就是足饷。
日常的月粮,自不必说,戚继光亲自盯着,浙兵的月粮都是足量及时到手,每次出征的行粮也从无克扣。
饷银最大的变化,则体现在在军功上。
一颗真倭的脑袋,三十两银子!便是从贼也有二十两!
战后火兵提着首级找队长核算清楚,然后层层上报,功劳一笔一笔的都记录的明明白白。此战人数不算多,各处长官盯得也紧,浙兵也没有出现什么抢夺首级争功的事情。
就战场表现来说,杨文的水军、封寇的奇兵和瘦猴儿的夜不收,都算是奇功,此三部各得赏银50两。王虎部先登,又加上作战勇猛,为头功,赏银100两,抚恤从厚。在楼梯上顶住水匪的金福部,以及在城墙上进行远程压制的叶大正部,也各有军功折银赏赐。
各部大头兵掐着指头叭叭一算,嚯!这一场战斗下来,挣的赏钱已经堪比一、两年没有拖欠的军饷了。又想了想自己之前在鸳鸯阵的掩护下,随意杀敌的潇洒。
瞬间士气爆棚!怎么办,已经开始手痒了!队长!和把总求求情,让兄弟们出门再捞......不是,是再冲一次吧!
总之此次平倭已算是圆满完成,部队休整之后,便直接回军。柘林堡本就属于金山卫的管辖范围内,便在浙兵回军的当天,与金山卫守军圆满交割。之前跑走的农户也陆续回到柘林,眼见堡外的稻子一收,金山卫又新派了一个百户入驻,东南局势算是波澜不惊的又一次平静下来。
...
当战报传到胡宗宪桌子上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天,这名位高权重的直浙总督收到消息之后,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连军功带抚恤一套流程下来,在每个士卒身上花的钱,差不多是原来的三倍左右。
这真是......太便宜了!
胡宗宪一边盘算,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次平倭若是按照过去的套路,发现倭寇增兵意图掀起大规模的倭乱之后,第一时间要通知周边卫所及官员做好准备,并调遣部队对柘林堡水陆两方进行围困和对峙,最快也得五天时间。
然后等待客兵到达,这便又过去十五天。
之后正式开始攻坚。就算是一天之内就攻下了吧。
杂七杂八的时间都加起来,想要平倭,最快也需要集结5000士卒,花费二十天左右,说不定还会耽误秋耕了。这还是在处处顺心,各个部队都如同亲儿子一般配合的情况下。
现在呢?一千来人,加上行军也就七天不到的时间。搞定了,大胜!
战报上润色润色,加几个老领导的名字,报一报自己所做的微小工作,再为国家推荐几个得力的人才,这是政绩。
原来客兵的钱省下一大笔,除了往上边报的,其他各方上上下下都能落一点,这是实惠。
当然,最大的收获嘛......
胡宗宪看向战报,又在案台上翻了翻,将戚继光之前呈上的《练兵议》,以及前几日刚刚送来的,请求增加鸟铳并改造佛朗机的上疏。
鸳鸯阵、火器、军法、重赏,原来浙兵这么简单,就能练成精兵吗?
胡宗宪想了想俞大猷手下的士卒,水战可称无敌,陆战嘛,俞大猷本身的调度指挥能力太强,靠着车营的遮蔽和轮番战线,也能和倭寇打一打,只是单把士卒水平拿出来问有没有达到精锐的程度...
武艺高强,战阵平平,只能说如有。
浙兵不耐恶战,接敌就逃跑的习性,真的已经不是态度问题,而是出厂设置了。
不是缺血勇,惹急了该拼命也能拼命,只是气势一衰,他们自己小团体之间的优先度,就会猛然超过整个军队的大团体,然后在伍长或者什长的放任或带领下,开始有组织的逃跑。
就算是俞大猷,在练兵上都解决不了这一点,他每次打仗,都是“先计后战,不贪近功”的原因之一,便是实在被坑怕了。
浙兵精兵真不是随便哪个将领都能练出来的,也可以说,是戚继光以一己之力,把普通浙兵提升到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高度。
不过既然戚继光有这个能耐,那还有什么说的。打钱!
军饷,给!火器,造!功劳,报!要啥给啥!
浙兵刚练了三个月都这样了,这要是按计划练三年,还不得直接起飞喽!
想的正美的时候,有心腹快步上前,呈上一封密函。
胡宗宪打开一看,上边只有五个小字。
汪直据岑港。
岑港?
...
海上天云变换,浊浪翻涌,一只船队破浪前行。
当头五艘大船,依稀可以看出是明朝福船的制式,船头翘起,上平如衡,下侧如刀,高大如楼。五艘倭船及小船无数跟在其后,看方向正是向着浙江航行。
船板潮湿,暴雨如柱,水手们仍旧面不改色,黝黑的手臂上肌肉跳动,老练的穿梭在帆布缆绳之中,莫名的让人安心。
只是暴雨炸在甲板上,也洗不去船上缭绕鼻端的酸臭。
船舱之中,灯火晃动。喧嚣嘈杂的声音被厚重的门板挡在外边,只是屋内针落可闻,说不上有什么惬意。
几个海寇头目分两列坐在屋里,最上首摆着一张檀木大椅,椅子上斜倚着一人,目光似睁非睁。
那人身穿一身破旧却干净的绸子长衫,丝绸衣服本就不耐浆洗,大海无情,也不会对这身曾经华贵的衣服网开一面,现在这身衣服自然已经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看上去,仍比下边站着的几个倭人身上的纹付羽织考究的多。
五峰船主汪直闭着眼睛正在养神。
屋子正中间对着檀木椅子的地方跪着一个海寇,满身血污和伤痕,明显已是受过刑的。
“既然没人说话,我就开个头好了。”一名海寇站起身来,正是汪直义子之一的汪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