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汪直,指着人群最前方的一名倭人海商直接斥责道:“门五郎,你管教无方,手底下的人被掺了沙子,不要说些什么吗?”
门五郎站起身来,深深一鞠躬:“真的十分抱歉。”
然后从容坐下,面色毫无变化,屋内一切仿佛都定在原地,只有烛火被一阵放屁般的轻风吹动的微微晃动。
汪滶怒火瞬间烧到天灵盖上。
“这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吗?你手下做叛徒,把大家的行程人数都给卖了,这是鞠个躬就算完的事吗?”
“就算少船主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啊。”门五郎两手一摊,面色毫无波澜。
“这次入贡若能令明廷解除海禁,那就是一件天上掉银子的大事,你门五郎不仅如此不谨慎,难道连一点诚意都没有吗?”
“诚意与少船主又有什么关系?此事成了,日后和咱们做生意的是明廷,此事不成,你等背弃了我家主公的信任,一个个都活不成。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少船主作为船主的儿子,竟然看不清吗?”
看着汪滶震惊瞪大的眼睛,门五郎脸上挂上讥笑端起茶杯。
他最早发家,虽然是因为搭上了汪直的大船。但这两年在明国和日本之间往返,挣下的家产已经足能在日本撑起一路大名了。
现在汪直落魄了,虽然有些对不起,但是海上事情自有海上的规矩,大鱼吃小鱼,天经地义!
更何况,若是能借着这次入贡的机会,小小敲打一下汪直的威望,抢下几分贸易的主动,日后自己在主公眼中的重要性,会更为重要!
汪滶也知道,这个门五郎不仅搭上了大友家和对马宗氏的船,也和宁波本地的商人关系匪浅,日后的货物在倭国和明国都不愁销路,甚至此次出贡明国,在身份上他和汪直可算是平起平坐的,故而才敢如此嚣张。
可是要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倭商脑袋进水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汪直,想要征求汪直的意见,又引起一阵轻声的嘲笑。
汪直心中也叹了口气,喉咙里轻轻一咳。
“咳咳...”
下面的海寇和倭人全部抬头,即便是已经明摆着和汪直不对付的门五郎也冷笑着看了过去。
汪直随手一指。
“滶儿,宰了。”
“是!”汪滶瞬间似乎有了主心骨,跄啷一声抽出刀来,门五郎吓得直接跳起,但没来得及有其他动作就看见白光闪过。
咔嚓!
一颗头颅滚落。
门五郎瘫坐在地,指甲在地板上抠出痕迹。
他的脑袋倒是还顶在脖子上,只是全身吓得虚汗淋漓,之前喝的茶水已经开始在膀胱里寻找出口。
原本跪在大厅中央的叛徒扑倒在地,鲜血从断颈处流出来,丢了脑袋的尸体像是破了洞的水袋。
其他海商心中震动不已,才想起来现在自己所在的,是已经在明国和日本海上,纵横十余年的五峰船主的船上。
“叛徒不能留,道理还用我教吗?”汪直无聊的叹了口气,用下巴点了点门五郎身边的另一个倭人海商。
“次郎,你来说说,这次出海去明国入贡,为何非要和我一路啊?”
次郎连忙站起身来,脸上满是陪笑:“船主说笑了,这事船上谁不知...”
“说。”平平淡淡一个字,带来的是几乎一方诸侯才有的压力,门五郎已经爬回了椅子,额角见汗,次郎的语速也开始急促。
“......明国此次同意入贡,就是为了邀船主回乡,没有船主,我等此次入不了明国的国界。”
“邀?”汪直略感好笑:“诱还差不多,你倒是会用词。”
“爹!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汪滶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
“活腻了呗。”汪直微微一笑:“从我第一次跑船起,这辈子就想做成一件事,那就是开海。如今忙活了大半辈子,这件事终于有了指望。此次回归故土,如何不能玩命拼一把呢?之后死也好,活也好,终归是有个结果,不算一事无成。更何况,又不是必死无疑,滶儿,胡总督的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胡总督原话是,‘直非寇计,无聊耳,见我必且得释。’”
海上风浪不止,船在浪尖起起伏伏,如同船舱内各个海商和倭人的心思,偶尔溅起的水汽顺着木头缝隙钻进屋里,吸上一口几乎能把心脏都镇的冰凉。
活腻了?有个结果?胡总督原话?
这些话,本都应该是在哪间密室里和心腹好好谋划时候说的,是该让他们这些外人听的吗!
汪船主难道今日要把自己等人灭口不成?
次郎和一众海商心头暗骂,门五郎这白痴,船还没靠岸就给五峰船主上眼药。而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真把汪直惹急了,让这手下仍有十来艘船,堪比日本一路大名的海上巨寇发起疯来,大家还能竖着走出这个船舱吗?
更何况,五峰船主说的清楚,这次出海,人家是拿命来玩儿的!
汪直懒洋洋的站起身来,一边向前迈步一边向着次郎说到:“所以说各位此次随我入贡明国,只需要明白两件事。第一,明国此次同意入贡,全是看在我汪某人的面子上,跟各位以及各位身后的大名之类都毫无关系!若是汪某一上岸就被砍了脑袋,各位也只会被当成倭寇一般处理,你们难道指望大明朝廷里那些老爷们,能耐下心思分辨倭商和倭寇吗?所以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各位...”
汪直环视一圈,众海商看到他目光扫来,都不由的低下头去不与他目光相碰。
“这一路跟着我,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海上风浪大,什么时候死人都不奇怪。”
他路过汪滶身边的时候,握上那柄刚刚砍了一颗脑袋的利刃,汪滶自然也不会反抗,顺手就把刀递了过去。
“第二,这次我出海,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人年纪大了,身后事也不能不管。若是朝廷同意开海,我又侥幸没死,那么日后主持与各位的海上贸易者,必然仍旧是我。”
汪直走到门五郎面前,斜眼看着他掂了掂刀。
“可我要是死在明国,那各位先要想的,就是如何在明军的围剿下活着了,更是需要各位齐心协力才行!开海从来都是我的夙愿,所以和各位在这里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也算是我的诚意。各位,此次咱们难得凑到一起共商开海大事,同舟共济,可不能缺了诚意啊。”
汪直伸手搭上了门五郎的肩膀。
“我不会说日本话,门五郎,你给大伙翻译翻译吧,和他们说说什么叫诚意。”
门五郎嘴唇颤动,目光扫过一众面无表情的海商。
“诚...诚意...就是...”支支吾吾的话语说不出口。
若是不说...
门五郎看着面前要和自己掏心窝子的汪直,虽然白刃确实令人胆寒,可他真敢冒着得罪日本两位大名的风险,对自己动手吗?
“咳!咳!”
两声轻咳在门五郎耳边炸响。汪直目光渐渐冰冷,一眼瞥向门五郎的胸口。
“诚意就是这次入贡,我等将销售货物的五成收益献给船主,和船主同舟共济!”门五郎心理防线瞬间崩溃,烫嘴的词句快速蹦出嘴角。说完之后,他在椅子上几乎缩成一团,顾不上身后海商的眼神如利刃般刺在他后背上。
汪直听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就继续迈步,将船舱的大门推开。
海面上仍是墨云压顶,只是雨水已经小了,若是闭上眼睛,几乎能有一丝江南温婉的滋味。
远处隐隐见到一座清翠的大岛,以及周边星罗棋布散落的小岛和礁石。
“诸位!明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