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封锁确实是个问题,但是明军人多了,就可以从海路直接冲击柘林堡,倭寇只要没有失心疯了,就不会把水道入海的地方也给封锁住,不然退路断了,跑都跑不了!
似今日这般,虽说胜了,也验证了浙人精兵的能力,但一战下来总归是死伤惨重。四个小队几乎全灭,一名旗总身死。将近50余人的伤亡,几乎占到了出击新军兵力的六分之一。
更别说原先以为柘林堡正门会有金山卫的队伍堵截,结果因为俞总兵不在卫所内,金山卫未能出兵,导致逃跑的倭寇未被杀绝,免不了会向着四周扩散,又需要费力气围剿。
所以从这点来看,等金山卫几其他周边卫所一起出兵,才是此战的上上策。既然倭寇只有三艘大船,那么绝对无法和明军海战,水上打不过明军的话,堵塞水道也只能支撑一时。即便多等几日倭寇会汇聚更多人手,但是粮库一炸,倭寇越多饿死越快!
所以王如虎的角度来看,这一战,很难说不是楼楠为了自身功勋,或者单纯只是为了展示新军成果,而强行推动的。
即便如此,当兵吃粮,死于疆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作为军中队长的王如虎,说不出什么。
但是作为王虎的子侄,王如虎此刻只想将自己堂叔之死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楼楠久在军中,对这种情感更加明白,作为上官的他本可以以“军机要秘”为借口搪塞过去,但是作为一个爱兵如子的将领,他做不到让下属的家属连英勇作战的将士的死因都不知道。
“我知你疑虑何在,浙兵确实需要一场成军之战,戚帅也需要给总督和各位大人们打出个成绩来,后面才好交差。但是此战根本,不在于此!既然王虎曾与你讨论兵法,那我问你,倭寇在此战中,最为根本的破绽是什么?”
“自然是粮食。”
“是啊,是粮食。”楼楠朝着堡外随意一指,目光看向那面仍然扣在地上的藤盾,也不知是对着谁在解释。“是粮食啊。”
晚风轻拂而过,杨文沉默不语,项猛也陷入思索。
粮食?哪些粮食?
粮库里倭寇搜刮的粮食,在粮库被轰塌了之后,耐不住潮湿,必然是要尽快消耗掉的,所以不是为了这些粮食。
那么,是为了不让倭寇劫掠周边村社中的粮食吗?
“将军开战如此急迫,是为了周边村寨的安宁?”王如虎问道。
“不是。”楼楠摇头。“既然我等来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倭寇有这种机会。若是让杨把总的船队在水路上撩拨一下,这倭寇得有多心大,还敢分派大批人手去骚扰周边?稳住倭寇,过个二十来天,各路支援的兵马一到,咱们还是能从水路从容破敌。当然,柘林堡方圆十里内的村寨肯定保不住。”
王如虎一愣:“那此战又是为何?”
“为了柘林堡附近地里的粮食。”楼楠干脆地揭开谜底。“之前逃难的农户说了,柘林堡周边的地里有还没收割的稻子。若是等待个两三日,这些粮食就要被倭寇收了。倭寇得了粮食事小,这些农户们没了粮食耽误了附近秋耕,才是麻烦。无法秋耕,柘林堡附近自然也待不下去了,这座去年刚刚修好的前哨堡垒就要荒废。倭寇缓过气,明年开始又要以此为巢穴入寇劫掠,浙江好不容易尽数清除倭寇的大好局面自然毁于一旦。”
王如龙骤然回首,毫不避讳脸上的两道泪痕。“...所以,我堂叔就是为了平倭大局,为了堡外这些稻子死的?”
“不是。”楼楠摇头。
王如龙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刚刚说的清楚,现在又不是了?这位楼把总,玩人呢?!
“此战是为了大局,为了这些稻子,但是你家旗总可不是!这些东西王虎一个杀才,能在阵上想到才是怪事。你等被倭寇围攻的时候,他当时若不跳下城墙,又怎么会死?难道你真得不知道王虎跳下城墙是为了什么吗!”
“王虎当时跳下城墙,究竟为的是百姓?还是尔等?”
楼楠解下身上披风,走到那扇扣住的藤盾旁边郑重的行了个礼。
“入了军伍,马革裹尸正是死得其所,莫要再让他躺在地上了。”
王如龙无言,楼楠上前两步,抓住藤盾边沿向上一抬,同时手一挥,大红色的罩袍向着王虎遗骸上盖去。
红云盖顶,不见残尸,这是给战死的将军留下最后的体面。
此刻戌时过半,太阳尽落,空地上一片月华如水,一众军伍中人看着同袍躺在刚刚攻破的城池之中,心中皆有感慨,一时间人人肃立,便是最为嘴快的项猛,也目光复杂的看着那一抹盖下的红袍,一句话都没有说。
楼楠在罩袍往下落的时候,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王虎的遗骸,突然怔住。
最后一众海寇那一阵乱刀,已经把王虎整个人的下半身捅得不成人形,但胸口以上的地方,因为被王虎牢牢护住,还算是完整。
王虎虽然因为身体紧紧缩成一团,面目朝下令人看不清楚,但楼楠隐约间,似乎看到不止一个脑袋。
于是楼楠蹲下借着远处火光最后的一点余光细细查看,之间罩袍之下,一颗脑袋正是王虎,只是他牙齿之间咬着一缕头发,头发连着一颗被砍下来的人头,人头的另一缕头发则被王虎左手牢牢的抓在指缝。
楼楠翻过人头一看,长发短须,双目突出,一副凶残的面孔,表情却恐惧到了极点一般,让整颗头颅显得更加扭曲丑陋。
正是太湖匪首蔡魁。
楼楠心中感叹,想要将蔡魁的头颅从王虎口中拽出来,但王虎临死前咬的极紧,楼楠拽了两三下也没能拽动。
他只好拔出剑来,将蔡魁头发割断,往外再一拽。
这次终于将蔡魁头颅拿出,只是王虎的左手也被从藤牌下带了出来。
五指松开,落下一物,是一只已经有些变形发黑的耳朵。
皓月当空,夏夜无云,楼楠身后的士卒们,只看见自家把总从藤牌下拿出一颗头颅之后,便翘着脖子细细打量城墙上砖石的纹路,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向着城内百户所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