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南门叫宁越门。
众人出南门往西南行二三里,到达钓龙台。
传说汉初时,闽越王无诸在这里接受高祖册封,其后人越王馀善在这里钓到一只白龙。
远处,江水如练,千帆去来,烟波一棹,渔歌起伏。
山上有个古庙,祭祀那位无诸。
庙旁是一块石刻,上面写着“全闽第一江山”,旁边是宋代赵汝愚写的“古南台”三个大字,非常壮观。庙后是一片石刻林,有历代文人赞颂钓龙台的诗作。
在无诸和余善的时代,从台上望去,台下尚是一片湖泊。
在明初,台下已经成为一片沼泽地,荒草丛生,鸥鸟栖息。
如今,沼泽渐渐淤壅为市井。
这一带有通海船的码头,有造海船的工场,又有接待琉球使臣的柔远驿,大量官兵、工匠、客商云集,久而久之,就在钓龙台下,形成河口、帮洲两个集市,以及一道南台街,俗名潭尾街,一道中亭街。
黄威做东,约了一首画舫,请了两个白面厝。
厝就是女妓,这闽江上,有单独营生的,住在小船或是竹排上,称为“乌面”,有的入了妓院,住在画舫上,面上涂了白粉,称为“白面”。
两个艄公带着斗笠,从容摆渡,在中亭街的江桥边停了下来。
大老远,就闻到浓烈的腥气。
福州鱼市,以此为最。
三月,海滨渔民归来,售卖各种海味,价格非常便宜,尤其以鲥鱼、横山鱼最受欢迎。
买来鱼给了船家收拾,又要了一些小菜,不一会酒宴备齐。
歌女一段弹唱,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黄威取出一坛酒,神秘地说:“这酒本来是‘压房’的,藏了十几年,四爷和哥两个难得一聚,不拿出来是不行了。”
所谓的压房,就是把酿好的酒保存起来,等到家里有什么重大的喜事,再取出来招待贺客。
黄威说罢一开封泥,酒香立即蔓延到船舱内。
三人看时,只见那酒的颜色发红,却并不是葡萄酒,都是面露诧色,路平心中也是暗暗纳罕。
侯官县的主簿马鉴想了片刻惊道:“这是半红?”
闽中酒曲,首推延平府、邵武府、汀州府一带的“双头”,其次就是“半红”。
半红极为少见,它是用红糯米酿造,次一些的以白米饭受湿热郁蒸变而为红,色如丹砂一般。
李时珍在本草中都对它赞不绝口。
黄威洋洋得意地摇摇头,先给路平斟了一杯,又给其他的两人斟上,才道:“这还不是‘半红’,叫‘红娘过缸’,与半红还是不同的。”
据说也是红米所酿,具体怎么不同,酒家秘方,没有人能说得上来。
“祝四爷洪福齐天。”
路平看着杯中红而清澄的酒,不禁大笑起来,这可比起日月教的“千秋万代”诚恳多了。
马鉴也凑趣道:“洪福齐天还罢,这红娘酒,古称福禄水,四爷少年得志,我们几人中又只有四爷一人未成家,看来,这‘鸿运’就是那‘红运’啊。”
说着,还怕别人不明白他说的“红运”,特意指了指一边的歌妓。
府衙的书吏王思义素来木讷,听着也笑了起来。
四人都一饮而尽,黄威感叹道:“府衙的正官之中,以四爷与我们最亲近,最照顾我们,兄弟们一直记着呢。”
其他两人纷纷点头,马鉴的目光闪烁,看着路平诚恳地说:“我素知四爷之义,直到此次亲身体会,才知不虚。”
路平笑道:“我倒是没想到,老马你一个秀才,拳法刚柔勇猛、气势磅礴,倒是看走眼了。老马,那是套什么拳法?”
胥隶在衙门,一言难尽,忙碌如狗,薪水却如涓涓细流。官员们上任必读《官箴》,几乎所有官箴上对于他们,都没有一句好话,全部是上任后要怎么防范他们,一出了问题,首先负责的都是胥吏。
路平不过偶尔说了几句公道话,不为难他们,不诿过于他们,有时候照顾一下,打交道的时候姿势放的低一点,就已经是官员中的另类。
至于亲近,既有认知上的鸿沟,还有几百年的代沟,又能近到哪里?
歌妓给四人分别满上酒,四人又过了一个。
“戚家拳。”马鉴咂咂嘴,说了个“好酒”,坦然道,“我不过学到一点点皮毛,比起青城派那贼人大大不如,四爷却是过奖了。”
路平心中一动,戚继光在这一问题上非常光明正大,在他的《纪效新书》中,总结十六家名拳,据此创造的“戚家拳”也写入书中,戚家军更是人人都会,并没有丝毫藏私。
仅就这一点来说,他的眼光也远胜过当世武林中人。
明人酒宴,要么讲八卦、笑话,要么行酒令。
王思义先是说了个八卦,宋代蔡襄在福州当知州的时候,邀请处士陈烈同赴宴,让歌姬陪酒。
那陈烈同是个古板的人,歌妓上来说一声娇语,顿时脸红耳赤。喝了几杯,歌妓开始唱歌助兴,陈烈同更是心惊胆战,翻墙而逃。
同来的李觏就写了首诗:“山鸟不知红粉乐,一声檀板便惊飞。”
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那两位歌妓更是笑个不停。其中一位胖胖的抛了个媚眼,明送着秋波:“四位官人可知红粉之乐吗?”
马鉴忙笑道:“我等皆是土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