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编:屈椎璃
雪国的白天还算温暖,但到了晚上就真的冷起来了。宋言叶递给屈椎璃一杯混了酥油的甘草水,劝她喝下去,可以抵御寒冷。然而,屈椎璃接过杯子,轻轻嗅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并不喜欢酥油那浓郁的气味,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喝,内心抗拒着这种味道。相比而言,她更喜欢汗国那混了鲜奶的甘草水,那气味更为清香柔和。
屈椎璃凝视着眼前的雪域,不禁心生感慨。这里的草原与她熟悉的汗国草原不太一样。在汗国,草原广阔无垠,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天边,偶有几处平缓的坡地,但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雪国的草原虽然同样处于平原之上,但四周被连绵起伏的山脉环绕,视线总是被这些巍峨的高山所阻断,山岭将雪国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世界。生活在这里的民众,世代在这片被大山包围的小天地中繁衍生息,生活似乎与外界隔绝,鲜少有机会走出去探索外面的天地。
屈椎璃从未想过自己会踏足这片土地,更没想到会跟着汗国的部众,跨越千山万水,迁徙至此。原本,她以为自己将在汗国的草原上度过余生。
呼吸困难的症状仍然时常困扰着她,但经过这些日子的适应,她已经感觉好了很多,只是偶尔还会出现恶心的感觉。
日光城郊外,一路上到处都是废墟,残破的村闾一个接着一个,沿途的庄园和寺庙大都伤痕累累,只有少数村闾能看到零星的人影,偶尔能听到几声野兽的呜咽。远远地,可以看到日光城正在冒着黑烟。
日光城虽然是雪国的首都,但人口却不多,即使与汗国的蓬勃城和富时城相比,仍然明显要少。除了生活在这里的居民,还有来自各地的朝圣者与商人,带着各自的信仰与希冀汇聚于此。日光城的寺庙,容纳了人数上万的僧侣,他们犹如流动的火焰,身影遍布于日光城的每一个角落,或静坐古树下,闭目养神,或漫步于街头,默念经文,或与居民交谈,接受供养。
日光城的僧侣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屈椎璃的想象,巴思阿兰可汗对此颇有微词。他担忧布德教在雪域的影响力过于强大,民众争相出家,僧侣和寺庙占据了过多的土地和奴隶,对他的统治构成了直接挑战。而且,僧侣凌驾于世俗之上,不事劳作,不缴赋税,不服兵役,不守戒律,强占田地,欺压同族,破坏秩序,败坏风气,令雪国深陷停滞与困境。
乌桑人也有不少人以游牧为生,但他们对这些来自北方草原的陌生面孔,保持着本能的警惕与戒心。
屈椎璃的到来,在日光城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她的仪仗威严庄重,车舆华丽非凡,缓缓穿行于日光城的大街,向着红山宫前行,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为了确保屈椎璃的安全,巴思阿兰为她调遣了大量精锐士兵,如同坚固的壁垒,紧紧簇拥在她的周围。卫兵身披厚重的盔甲,手持锋利的长剑,目光如炬,时刻警觉着四周的动静。
沿途的居民向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投去了疑惑和不安的眼神。他们窃窃私语,声音低沉谨慎,生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那些胆敢做出不怀好意的举动的人,则会立刻遭到制服和逮捕。
为了能够在日光城立足,在进城之前,巴思阿兰下令禁止抢劫。就在进城后的头几天里,陆续有几十个无视禁令的士兵,被发现闯进民宅或店铺中抢夺,最后都挨了五十鞭子。
清晨,屈椎璃站在红山宫的高楼之上,目光穿透薄雾,眺望着西南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山峰,那是晨歌城所在的方位。进驻日光城不到一个月,巴思阿兰就率领军队,沿着南盛江溯流而上,前往晨歌城镇压反抗。
尽管巴思阿兰一再叮嘱屈椎璃,要尽量远离那些乌桑人,以免遭遇危险。但在红山宫的日子里,仿佛被囚禁于牢笼之中。她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出去走走。毕竟来了这么久,也没有好好看过日光城。而作为统治者的她,更没有真正接触过雪国的民众,更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她很怀念在北方草原上,与淳朴牧民相处的日子。
宋言叶与江元胜两人犹疑不已,试图说服屈椎璃放弃这个念头,但并没有能够改变她的意愿。无奈之下,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宋红叶、宋言叶姐妹与江元胜决定陪同她一起出宫。
战争仍在继续,此刻无论是汗国服饰和帝国服饰,都容易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认为最好换上乌桑人的服装,以求融入当地。红山宫真的很大,内部结构复杂,宛如迷宫,要找到合适的衣服并非易事。经过半天的搜寻,就只找到了僧侣穿的黄色僧衣。在他们进入红山宫之前,多数奴隶和仆从都已经逃跑了,就只剩少数没人管的老人和小孩。即使是这些人,也没有办法做到对红山宫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位老媪带领他们,从一处隐蔽的房间,找到了几箱华美的俗衣,透露着雪国独有的风情与韵味。
宋红叶转头看向屈椎璃,轻声赞叹:“这些是乌桑权贵的衣服吧?每一件都如此精致,简直像艺术品一般。”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衣物上的金丝绣纹,感受着那细腻的质感。
“看起来像是。”江元胜站在房间门口,扫视着那些衣服,试图找一身适合自己的衣服。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件深蓝色长袍上,袍子的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银线,冷冽的光泽低调而不失尊贵。他径直走上前,轻拿起它。
“我们穿这个出去大街上,会不会太招摇了,显得我们与日光城的民众格格不入?”说着,宋言叶已经迫不及待,穿上了一件镶有金丝和宝石的衣服。那衣服在她身上仿佛活了起来,增添了几分不凡的气质。屈椎璃面带微笑,向宋言叶投以赞许的目光。
“在雪国底层民众的眼中,权贵都是一群作威作福、欺良压善的人。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展现出不同于他们固有认知中的印象。就穿这些衣服吧。”面对这些衣服,屈椎璃内心欣喜不已。尽管在帝国时,她穿过比这更华美的衣服,但这种异域风情的衣服,还是却给她带来了全新的体验,让她感到心动和期待。
最终,她选择了头戴装有彩色羽毛的头饰,身着一袭庄重典雅紫色长袍,长袍的布料柔软光滑,纹理细腻,下摆绣有吉祥的花朵图案,脖子上挂了一条串了各色宝石的项链,腰间系上一条色彩斑斓的围裙。站在镜子前时,她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刚走出红山宫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屈椎璃为之震撼。只见众多乌桑人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向着红山宫的方向朝拜,口中念念有词,虔诚至极。“他们在干什么?朝拜宫殿吗?”
“应该不是。至少,不会是朝拜我们这些外来人。”江元胜眉头微蹙,目光在朝拜的人群中逡巡,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出答案。
“公主,我说出来,可能会让你感到惊讶,但你也别害怕。”宋言叶的声音略显迟疑,她顿了顿,鼓足勇气说道:“他们在朝拜红山宫里面的灵塔,就是存放历任法王遗体的地方。红山宫里面其实有很多灵塔,它们在乌桑人心中非常神圣。”
“还有这种地方?红山宫太大了,我还有很多地方都没到过,更没有发现竟然灵塔这种地方。”想到这些天自己就住在灵塔旁边,屈椎璃感觉有几分不适。
“我听红山宫里的老媪说,红山宫最初就是其中一任法王的陵墓,后来在这座陵墓的基础山扩建而成。”宋言叶接着说。
屈椎璃沉思片刻,随后郑重其事地说:“那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触碰那些灵塔,甚至还要保护好它们。如果乌桑人知道灵塔受到了任何破坏,会为此跟我们拼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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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城有两个中心,一个是西侧的红山宫,一个是东隅的觉悟寺,俨如日月同辉。破旧的房屋围绕着这两个中心而建,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是土路。红山宫和觉悟寺构成了日光城的中轴线,中间由一条宽阔的石土街道相连。
街道两边,高低错落着一层或两层的房屋。一层的房屋外边,主人正忙碌着张罗店铺,简陋的皮革或布帘后面,隐约可见这家人生活的布置;两层的房屋则下层作为店铺,上层住人。屋面装饰着金色边框和红色花纹,红白相间的墙面与金色的屋檐交相辉映。
连日的雨水终于停歇,今日的天空格外明媚。街道上一片泥泞,坑坑洼洼,到处是水坑和泥潭,几乎没有修缮过的痕迹。孩子清脆的欢笑声在空中回荡,他们光着脚丫,在水坑旁嬉戏玩耍,比试谁能一步跳过水坑,或谁跳进水坑以后溅起的水花更大、更高。
街上飘满了酥油的味道。尤其在渐渐接近觉悟寺时,这味道变得更加浓郁。原本,红山宫中也弥漫着酥油的味道,但因为屈椎璃不喜欢这种味道,所以红山宫里的酥油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不过,或许是受到酥油味道长年累月的浸润,红山宫的每根梁柱、每块砖瓦,似乎都残留了一丝酥油的气息,以至于久久不能完全散去。
前来日光城朝圣的信徒嘴里念念有词,或手里摇着小型转经筒,或抚拨着路边一排大型转经筒。时常能见到一些身前穿着肮脏破旧兽皮的虔诚信徒,他们双手套着兽皮或木板,每走几步,就匍匐在地,边磕一个长头。不少信徒提着各式各样的壶罐,里面装着酥油,他们要赶着去给神像前的长明灯上油。
寺庙的钟声悠扬响起,僧侣的阵阵诵经声回荡在空气中。
觉悟寺的外墙红白相间,这是雪国常见的配色。门首的屋顶上,一个金色圆环居中而立,仿佛一轮不落的太阳,洒下无尽光明与希望,散发着神圣庄严的气息。圆环两侧,两只栩栩如生的金鹿相对跳跃,姿态灵动。屋顶两端的金色圆筒,形状圆润饱满,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寓意着吉祥与福泽。黑色的帷幔垂挂在入口处,宛如夜幕降临,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帷幔上用白色线条勾勒出繁复的纹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庄重。门框和梁柱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图案和经文,透露出信仰的神圣感。抬头仰望,蓝天白云之下,觉悟寺屋顶的琉璃瓦片金光璀璨,宛如波光粼粼的金色湖泽。屋顶的浮雕精雕细琢,线条流畅。屋檐下的精美雕刻与彩绘交相辉映,讲述着古老的故事。
觉悟寺的门外的广场上,许多信徒虔诚地对着寺庙跪拜,有人双手平伸,有人五体投地,心中默念着各自的愿望与祈福。他们或许是为了家人的健康,或许是为了美好的生活,亦或是为了内心的平静。
屈椎璃穿梭于人群中,目光敏锐而好奇。原本逃走的商贩也陆续回来了,重新布置起摊位和店铺。雪国本地的商人交易着羊毛、皮草和药材,他们也惯用袖内拉手议价方式。小商贩和工匠则贩售着日常所需的大麦、牛羊肉、酥油、奶渣等食物,以及牛粪、毛呢、靴帽、刀剑、神像、容器和农具等等生活用品。与那些大商人不同,他们的价格直接随口说出,没有任何遮掩。至于那些甘草、陶瓷、绸缎、玉器和铜器,显然来自帝国,但货主却并非帝国人。各式的珠宝、香料和干果,则自然是来自西域。还有一些来自异域的商人,他们带来了珊瑚、宝石、弯刀、银器、木雕、织物、生铁和染料。屈椎璃主动接近了几位异域商人,经过一番攀谈得知,这些商人大都来自天成山南侧的孔雀城、霜染城和雨露城。他们需要克服重重困难,通过人背和畜驮,跨过高大绵延的天成山,冒着生命危险,花费一两个月,才能将这些珍贵的货物带到日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