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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编:屈正敏

第八编:屈正敏

屈正敏坐在邱田雍的牛车上,慢悠悠地进入了盘梯村。道路蜿蜒曲折,仅容两车并行。左边依偎着一连串低矮的小山丘,上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树,以及许多屈正敏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与藤蔓,不时能看见一簇簇洁白或淡紫的花群,犹如点点繁星,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蝉声聒噪不止,从几个方向传来,竞相展现着热情与活力,但无法分辨到底是来自哪一棵树上。道路右边则是一大片农田。一些田里长着不高的青绿色的稻禾,一些田地里的水已经被排干了,稻禾也已经被收割,仅剩秃矮的稻茬和堆起的稻杆。在一个手执长竿的小孩的看守下,十几只鸭子悠闲地在田间游荡,或低头啄食遗留的稻粒,或用扁平的喙轻轻拨弄泥土中的田螺,不时发出欢腾的嘎嘎声。不远处,一个头戴草帽的村民,赶着一头健壮的水牛,在田里来回犁地。犁铧翻起土层,露出下层潮湿又黏紧的土壤。

清澈见底的小溪沿着田埂缓缓流淌,俨然这片土地的脉络。田里排出来的清水都汇入小溪,流至需要灌溉的田地时,又通过缺口流入浸润。就这样,不需要水的田地排出水,需要水的田地则流入水,田地与田地之间就通过这样的小溪保持着水源的交换。几尾银光闪闪的小鱼在小溪里活泼地穿梭,想必小溪的源头是个鱼塘。果不其然,在小溪的上游有一汪水塘,一个小缺口流出涓涓细流。缺口那里放置着一个竹篾簸箕,邱田雍告诉他,这是用来防止水塘里的鱼顺着水流跑掉的。一只毛色鲜艳的翠鸟站立在一根纤细的枝条上,目光紧锁水面,蓄势待发。

村民的居所错落有致地散落在稻田和山丘之间,彼此相邻而不相扰,相互守望又各自独立。多数房屋以青瓦覆顶,木板为墙。木板墙似乎很容易被虫子蛀蚀或风化腐烂,有的木板因年深日久而泛起白霜,或因修补更换而显现出新旧交错的斑驳。还有一些房屋则由长方形的黄土胚垒筑而成,质朴坚实。

大多数门户半开或虚掩,或者仅仅轻掩着低矮的门扉,透出一股随性的气息。屋檐下,偌大的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门前的空地没有围栏与篱笆,或是平地,或是缓坡,村民在这里晾晒金黄色的稻谷。空地边缘大都栽种了果树,譬如橘树、桃树、枣树和黄梨树,还有开着紫色花簇的甘草。

在主屋的一旁,总少不了一间简陋的柴房或者牛栏。屈正敏不经意地往屋内看去,无论是木板墙房还是黄土胚房,屋里似乎总是笼罩在昏暗之中,很难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一群鸡悠然散布在路边,大多数是母鸡,还有几只阉鸡和两只公鸡。它们在草丛里寻觅虫子和嫩草,时而啄食几口泥沙,偶尔还会因争抢食物而斗上一斗。一只母鸡刚下完蛋,随即兴奋地“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诗曰:

路曲通幽花星缀,蝉鸣稻香鸭戏游。

田流鸟静候鱼跃,舍鸡逐食斗不休。

“今年天气比较干,差不多快三个月没有下过雨了。看见那个水塘了没?”说着,邱田雍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塘,“那是附近仅有的几个还有水的水塘,隔壁竹袋村的水塘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屈正敏的目光随着邱田雍的手指移动,邱田雍继续说:“前几天夜里,竹袋村人悄悄来到这里,挖开我们的水塘,把水引导他们村里去。第二天早上被我们发现了,大家迅速把缺口填上了,还派了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守着,以防他们又来豁开缺口。结果,竹袋村人很快就拿着棍棒来了。两方都本身就带着世代累积的仇怨,竹袋村人一来就出言不逊,我们村那几个的年轻人都是脾气火爆,没说几句就跟他们打了起来。奈何对方人数众多,我们村人只能勉强招架,都被打得半死,吃了大亏。”

邱田雍载着屈正敏回到自家小院,妥善安置好牛和车以后,两个大口畅饮了清冽的井水。随后,邱田雍领着屈正敏来到了村长家中,一座显得格外庄重的老宅。他介绍道:“这是我们村长邱欣魁,也是我们邱家的族长。”接着,他又向邱欣魁讲述了这个年轻人当街杀死冯庭文的事迹,言语间充满敬佩之情。

邱欣魁年纪似乎很大。他头发花白,前额的发际线已经后退了很多,长长的胡须垂至胸前,脸上长了几处老年斑,眉头的皱纹深刻,看起来饱经沧桑,洞悉世间悲喜。

邱欣魁端坐在厅堂中央,两眼盯着屈正敏,仿佛在审视犯人,沉默良久,问:“怎么称呼?”

“曲津嘉,姓曲,弯曲的曲。”在来盘梯村的路上,屈正敏就在想给自己编个假名,思量了好久,才想到“曲津嘉”这个令自己感到满意的名字。奈何这一路上,邱田雍都不问自己的名字,只管称呼自己“后生”,导致他没有机会把这个名字说出口。此刻,说出这三个字,竟有种莫名的释然。

“姓曲?”

屈正敏点头回应:“是的,来自北方,家住坳沱河畔。”他的话语平缓,试图嵌入真实感,以免露出破绽。

“曲家在北方是大族吗?”

“哦,不,就是个普通姓氏。不像南方,北方的村里不同姓氏杂居。一个村里出现单姓大家族的情况也有,只是不多见。”

“嗯……”邱欣魁思量片刻,话锋一转:“你杀了他们的人,那也算是跟他们结了血仇。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让我们为你提供庇护。不然,你不仅要面临落蕊郡太守李清隆的缉捕,还要防备竹袋村的追杀。不过,你也不能在我们这里无所事事。我们准备教训一下竹袋村,既然你身手了得,就给我们出力吧。”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喧闹声,打断了厅内的谈话。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只见三个年轻人吃力地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硬生生闯入邱欣魁的家中,引得室内的人大惊失色。门外人群聚集围观,议论纷纷,但不敢进门。

“安清、培顺和迎晓,这是怎么回事?”邱欣魁的声音严厉中带着焦急。

邱安清神色慌张,喘着粗气,答道:“我卖完稻禾,拖着空板车回来。结果在路上看见他躺在路旁,奄奄一息,就把他放在板车上,往村里拖。途中遇到了培顺和迎晓,他们帮我一起把他运了回来。”

邱欣魁心疼地推了推惨不忍睹的邱治茂,痛惜地问:“治茂,发生什么事了?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一阵揪心的沉默后,邱治茂的眼皮轻轻颤动,缓缓睁开。这在室内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被邱欣魁稳重的声音平息下来。

邱治茂的声音细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似是用尽全身力气:“我的狗,不见了……我就出去找它。路过跟竹袋村交界的地方时,不料撞见一伙竹袋村人。一看到那些人,我转身就跑。可他们拼命追了上来,一块石头砸中了我的后背,我就被砸趴下了……很快,他们围了上来,对着我的脑袋和胸口就是拳打脚踢,叫嚣着要我的命。我蜷起身体,双臂护住脑袋。我还是感觉脸颊剧痛,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恍惚间,我瞥见他们有人挥舞柴刀,直接砍到了我的手臂上,钻心的剧痛让我浑身抽搐。”说到这里,他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因为可怜,也因为疼痛。

邱欣魁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强压怒火,继续追问:“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拖到一大块石上,有人扯出我的右腿,紧接着,有人搬起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右腿上,然后……我就昏死过去。”邱治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回忆的痛苦在一点点抽离他的生命力。

听完,邱欣魁怒气冲冠,挥手指着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你们几个,赶紧去叫召集人手,带上家伙,跟我去竹袋村找人。一定要把那些肇事暴徒抓起来,严惩不贷。”说着,他迈开步子,准备往屋外走。在即将跨出门槛时。他猛然停住了,目光落在了屈正敏身上,说:“津嘉,你跟着一起去,怎么样?”听起来,像是不容拒绝的请求。

屈正敏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深知介入村落间的纷争绝非明智之举,但邱治茂被残害成这样,实在是过于残忍,袖手旁观显然很难成为他的选择。从伤势来看,邱治茂不一定会死,但想必以后也干不了什么农活,这辈子就算是废了。“哦,好的。我跟你们一起去。”

在前往竹袋村的路上,陆续又有人加入。一行人气势汹汹地直逼竹袋村而去。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到加害邱治茂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长相。无奈之下,他们就在竹袋村口徘徊,并且大喊要求加害者现身。然而,竹袋村民都只是各忙各的,仿佛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突然,村口不远处的一间牛棚升起滚滚浓烟。只见,邱培顺和邱迎晓从牛棚里小跑出来,每人各拉了一头牛。原来,他俩趁人不注意,潜入了竹袋村。

纵火和偷牛的行径,引起了竹袋村民的警觉,他们纷纷停止劳作,停下脚步,目光在冒烟的牛棚和村口这些外来人之间游移,试图搞清楚情况。

一个女人从牛棚旁的房屋里跑出来,她惊恐地望着窜起的火焰和正在被牵走的牛,尖声呼喊:“快,帮忙救火!抓住这些抢牛的!”

竹袋村民很快行动起来,有的急匆匆去找桶,拎水救火,有的拿起手边趁手的家伙,准备驱赶这些外来人。可是,由于没有人组织和指挥,面对着十几二十个持械的外来人,竹袋村民的反击意志不是很坚定。

屈正敏心跳加速,不安在心中蔓延。虽然现在在村口的人不多,但过不了多久,浓烟和喧嚷声就会把全村的人都吸引过来,到时候他们这些盘梯村人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邱欣魁此时也激动起来,他大喊:“培顺、迎晓,赶紧回来,别要那牛了!”

然而,邱培顺和邱迎晓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壮举中,并没有打算听从邱欣魁的话。他们一边回头看身后那些在救火和逐渐聚拢但又没敢靠近的竹袋村民,一边笑嘻嘻地扯着牛走向邱欣魁。

好在,竹袋村民并没有动手,他们优先选择了救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群盘梯村人渐行渐远。屈正敏在心中暗自庆幸,同时也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更大冲突感到担忧。此举无疑加深了两村之间的对立,让未来日子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返回盘梯村的路上,队列中时不时发出愤慨的低语。邱迎晓大胆地提议,掘开竹袋村的蓄水塘,让他们的稻禾干死在田里。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夸奖和赞同。邱欣魁思索再三,最终点头同意。屈正敏沉默不语,心中却忧虑不已。他深知,此举动将进一步激化两村间的矛盾,掀起一场难以预料的风暴。

一行人来到竹袋村的蓄水塘,合力挖破了堤坝,堤坝逐渐裂开,最终不堪重负,轰然坍塌出一个缺口。浑浊的塘水奔腾而出,向着盘梯村的方向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