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翚翼山地形陡峭,沟壑纵横,植被茂密。一侧是密林山地,另一侧是深谷溪流。不时可道以看到粗壮的树干横倒在面前,常年青绿的阔叶林遮天蔽日,还时常出现冷雨大雾,令人看不清周围环境,极易迷失方位。
项绫哀在一片稍显开阔的地方停下脚步,解开绑在吴信孝手腕上的绳索。两人各拄着一根木棍,手脚并用地上山下坡。他们时而用手抓握树根借力,时而用脚尖探寻稳固的落点,彼此间的扶持成了唯一的依靠。路途之中,有枝蔓、溪流、深沟的阻拦,有各种各样的毒虫猛兽,除了游荡在林间的黑熊,挂在灌木上的蜘蛛,还有潜伏在草丛和树梢上的毒蛇,等待着下一个不幸的过客。
天光渐暗,下起小雨来,空气里渗透出寒意,林中雾气升腾,视线所及之处在迷蒙中变得模糊不清。
两人在陡峭山崖下发现了一处凹洞。四下都是湿漉漉的落叶和枯枝,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散发出淡淡的朽木气息。吴信孝拨拢了一堆半干的树叶,脱下自己的外衣,撕出布条,打算点起篝火。经过多次令人沮丧的失败后,好不容易生起了火。
诗曰:
林密沟深雨雾蒙,熊啸蛛悬蛇伏松。
拄杖相倚攀危径,篝火微明伴夜深。
“原来,你也知道黑熊的危险?”项绫哀笑着说,一边拾起几根潮湿的枝条,小心放置于火堆边缘。
“嗯,我曾经目睹过黑熊咬死野猪。当时我在一座桥上,一只大概一岁左右的野猪在溪边喝水,正当我准备掏出弓箭时,突然一只黑熊窜了出来,它比我们在山神社那里看到的还要健壮。黑熊张开巨颚,如铁钳般咬住野猪脖颈,任凭野猪发出凄惨的尖叫声。野猪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顽抗。虽然中途黑熊短暂松了几次口,但很快又继续咬了上。黑熊满嘴是血,野猪哀嚎不断。直至野猪没了动静,就被黑熊拖走了。”
“我没见过黑熊捕猎的场面,但我见到过被黑熊杀死的人,知道它的凶残与恐怖。我大概八岁的时候,我们村寨有人被黑熊杀死了。尸体被抬回了村寨,引来众人的围观。死者半边脸已经没了,头颅上有两个拇指大小的孔洞,肚皮被剖开,内脏被吃掉了。”
“在那个年纪见到这样惨状的尸体,应该感到非常害怕吧?不然不会印象这么深刻。”
“确实,不仅有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黑熊的恐惧。那段时间,如果谁家小孩不听话,大人就吓唬说黑熊会来吃掉他,这样小孩子就安静了。”
“我们启州倒不是说黑熊,一般都用老虎来吓唬小孩。”吴信孝笑着说。
外面的雨声不绝,火光映照在他们年轻的面庞上。两人坐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静待雨停。
天色渐晚,先前的奔跑消耗了她许多精力。她渐渐感觉四肢酸软,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袭来,眼皮愈发的沉重,仿佛随时要坠入昏睡。
“我还是睡一下吧。”她想,“在此之前,我得把这个人绑起来,以免他动什么坏心思。”目光掠过对面坐着的吴信孝,她竟然有一股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的信任感。“要不算了吧?他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不行!我完全不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得提防着他。”项绫哀强打起精神来,看向吴信孝,声音虽微弱却坚决:“你去找根藤蔓过来,我得把你的双手捆上。”
“还要绑住我吗?”吴信孝睁大了眼睛,面露错愕,“我还以为,你已经信任我了呢。”
“别废话了,赶紧起身去找。”说着,项绫哀抽出先前从吴信孝腰间搜出来的匕首,指着吴信孝。在逃离黑熊的过程中,她没来得及拿她的弓箭,现在身上的武器仅剩这把匕首了。
在将吴信孝结结实实地捆好后,项绫哀终于放心地合上眼帘,不知不觉睡着了。
朦胧之中,她好像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好香!”她疑惑地想,“是在做梦吧?应该不会有人在自己身边烤肉才对。”但香气愈浓,越来越真切,以至于她难以相信这是在做梦。
她猛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她诧异不已。只见,身旁的火堆跳跃着火舌,只不过周围多了五条鱼。鱼头朝下,分别被一根木棍从鱼嘴中穿过,木棍的另一头则插入土里,其中两条因为靠火太近,表皮有些焦黑,还有两条的尾巴有些不自然地弯曲。在火焰的炙烤之下,鱼身上的水分慢慢蒸发,飘出阵阵肉香。吴信孝坐在火堆旁,用一根长木棍,挑动着火堆旁有些发湿的树枝。他的神情专注,动作细致,仿佛完全沉浸在了烤鱼的过程中。
项绫哀警觉地伸手去摸匕首,但却没有摸到,她目光迅速扫向原本放置匕首的位置,然而匕首却不见了。惊疑之际,她猛地看向吴信孝,只见他嘴角挂着笑意。
“找匕首么?在这里,给你。”吴信孝的话语中带着轻松与戏谑,他将匕首递给项绫哀,“我抓了几条鱼,借用你的匕首,剖开鱼肚,把内脏清理了一下。”
“你是怎么挣脱藤蔓的?”项绫哀迅速夺过匕首,指着吴信孝质问道。
“皮肤打湿以后会变滑,这样比较容易挣脱。”说着,吴信孝挑起一条烤得恰到好处的鱼,递给项绫哀。“来吃鱼吧。吃完东西,我们想办法走出这座山。你的两个同伴这么久没找到你,可能已经心急如焚了。”
项绫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她审视着吴信孝,心中的防线似乎在不经意间有所松动。“这个人,好像不是坏人。”她接过吴信孝递过来的鱼,小小地尝了一口,意外的酸甜在口中绽放,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她好奇地问:“你这鱼里面加了什么吗?”
“我看到有几株枇杷树,果子还没熟透而且还很小,我尝了尝,不太好吃。但转念一想,可以用来调味。就摘了一些,把捣碎的果肉包填进了鱼肚子里。怎么样?虽然没有盐,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吧?”吴信孝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光彩。
“这倒是种新奇的做法。”她话锋一转,嘴角勾起微微笑意,“酸,还有一些涩。”话音刚落,她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那……你别吃了,还我吧,我自己吃。”说着,吴信孝故作失望,伸手做势要拿走鱼,但也没有真要拿走的意思。
项绫哀稍稍侧身避过,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然后尽情地吃了起来。
“唉,我还发现了这个,挺甜的。”吴信孝拿出了个树叶包,“希望没有压坏,”揭开递到项绫哀面前。
“覆盆子!你还知道这个?”
“嗯,那当然。可不要小看我。”
饱餐之后,两人在满足中渐渐松弛下来了。吴信孝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光,望向项绫哀,语气中夹杂着不安与期待:“你要把我带回你们的村寨么?”
“嗯。”项绫哀微微颔首。
“到了那里,你们会把我怎样?”吴信孝的声音微微颤抖,透露出隐隐担忧。
“你应该会面临严酷的审讯,随后作为人质被关在臭烘烘的猪圈里。日复一日,与猪为伍,身上沾满了猪的屎尿,跟猪吃一样的东西。当帝国军队来犯时,如果你足够重要,我们就会用你要挟他们;但如果你无足轻重,那我们就会杀掉你,用来警告他们。”项绫哀的声音冷淡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吴信孝露出几分苦笑,他说:“我不能保证帝国以后不会进攻山国,但镇卫军这次来确实不是针对你们。我率军来到这片区域,也真是来剿匪的,对你们绝无恶意。你看,刚才你睡着了,我自己挣脱了藤蔓的束缚,也只是拿了你的匕首准备晚餐而已,并没有伤害你。所以,能不能,放我安然离开?”
面对这番恳求,项绫哀不为所动。“我不相信你。直觉告诉我,你远非你说的那么简单。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再考虑放你走。”言毕,项绫哀忽然意识到,如果他现在想跑,自己其实也很难阻止他。只是,如果他独自在这茫茫山林里乱闯,应该也活不了几天。
“嗯……”吴信孝犹豫片刻,最终坦白:“好吧,我真名叫做虞信孝,是启州镇国公恒安公的儿子。”
“镇国公,是做什么的?大人物么?”项绫哀眉宇间透露出好奇与警惕。
“是的,启州最大的人物。他领受皇帝的敕封,统治启州,抵御来自山国和海洋方向的入侵,还有……”虞信孝话音戛然而止,眼神闪烁,似乎有所顾虑。
“或者率领大军侵犯山国,对吧?就像过去一样。”项绫哀直接戳破未竟之言,话语中不乏讽刺。
“我会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吴信孝说,“毕竟,即使是皇帝的命令,也不是所有镇国公都会遵从。”
“你?你有什么用?”
“当我父亲去世之后,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继承他的爵位,继续统治启州。”
项绫哀凝视着眼前的虞信孝,目光深邃,似是在衡量着什么。良久,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好吧,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我放你走。但是,得等我们走到熟悉的地方,我再指给你返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