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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编:项绫哀

第六编:项绫哀

在绵延起伏的山丘之间,一行四人慢慢走着,漫无目的。其实,她们也没有想好到底要去哪里。脚步踩在了落叶与枯枝之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荡舞苡忽地停下脚步,压低了嗓音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村寨东南面的翚翼山脚吧,那里有座废弃的山神社。”她生怕被身旁那个来自帝国的陌生男人听到,泄露了她们村寨的方位。

这个提议悄然触动了项绫哀的心弦,她的思绪飘回了小时候。以前,自己偶或会与伙伴去那个山神社玩耍,那时山神社还完好无损,承载着村民的信仰。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被遗弃了。后来听母亲说,有几个女人在里面上吊自杀了,大家觉得这亵渎了神灵,便废弃掉了这座神社。另外在村寨的东面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新的山神社。至此,这个山神社就很少有人来了,在风吹雨淋之中日渐破败,里里外外长满了杂草和灌木,成为一片荒凉之地。

再到后来,他们偶尔会鼓足勇气,来这个山神社探险试胆。有一次他们恶作剧,故意将一个小女孩独自留在山神社中,然后跑到山神社外躲起来窥视。结果小女孩受到了惊吓,在里面哭得惨兮兮的,哭了好久。虽然他们及时悔悟,很快回到山神社里,把小女孩带出来,哄了好久,却她依然止不住哭泣。恐惧的阴影似乎已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他们把小女孩带回卯荡寨以后,小女孩还在哭。这引来了小女孩父母亲的注意。得知情况之后,小女孩的父母和自己的母亲,都狠狠地把自己责备了一顿。

濮恬菁的声音将项绫哀拉回现实,她提议:“不如,我们去附近的一条河边吧。如果这个男人不老实交代的话,把他投进在水里,逼他说出实情。而且还可以把他淹死,抛尸在河里。”

但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否决了。毕竟河边地势平坦狭长,视野开阔,很容易被人发现。

几经讨论,她们最终决定到山神社去。它虽已荒芜,却仿佛散发着不可言喻的魔力,吸引着她们前往。

山里的空气被水汽浸润,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将这清新的气息吸入肺腑。草木葱郁,但叶子上没有沾染水滴,只不过土壤吸足了水分。脚踩上去,非常容易留下明显的足迹。为了隐藏踪迹,她们不得不避开裸露的地面,选择踏在密实的草丛与厚积的落叶上。不远处,草丛中传来黄脚鹑的鸣叫,浑厚洪亮,如牛声般悠远绵长,穿透了林间的宁静。时不时还能看到几只黄噪鹛,在灌木丛的低矮枝桠间跳跃穿梭,飞进飞出,发出“古儿、古儿”的鸣声,响亮动听,为这片静谧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在这里,除了青绿色的树叶和草丛,还有色彩缤纷的花朵,粉红色的酢浆草、野牡丹,白色的玉叶金花、楸树,黄色的大戟、云实,橙红色的萱草、覆盆子,恍若为山林披上了一袭绚烂华丽的彩衣。

抵达山神社,项绫哀的眼眸缓缓扫过四周,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慨。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为荒凉,茂盛的草木几乎要将山神社淹没,它在风雨的侵蚀下只剩断柱残墙。她找了一处草丛,揩掉鞋子边缘的烂泥。

荡舞苡走到吴信孝的身后,仔细检查了一遍捆绑他的绳子。确认无误后,她说:“我们半天多没吃东西了,恬菁,你同我一道去找些食物来吧。绫哀,你留在这里看着这个人。”说完,荡舞苡和濮恬菁迅速融入林间小径,留下项绫哀与吴信孝在沉闷的缄默中对视。

项绫哀心中盘算,稍后肯定要生火。她环顾四周,走到树丛之下,捡了一根趁手的木棍,轻松扒拉起一堆枯叶。表面的枯叶还能直接点燃,但底层的枯叶比较湿,拿去烧的话会冒出很大的烟雾。她耐心仔细地挑选出那些干燥的枯叶,但仍然免不了混入些许湿叶。当她堆积起足够的枯叶以后,又开始捡拾散落在地上的枯枝。

—§—

当她抱着枯枝回来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吴信孝的目光好像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被无形侵犯的不适感在心底滋生。她动作略显生硬地将木棍投掷到吴信孝身侧,语气冷硬地说:“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吴信孝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他的声音低沉,带几分疲惫:“我已经跟你们解释过了。这一路走来,你们问过我很多次了,我也在不停在给你们回答。真的还要再问吗?”他的眼神透露出被错怪的苦楚。

“我不信任你,不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项绫哀目光锐利如剑,直刺对方。“还有,你的眼睛可以看天,可以看地,但就是不许一直看我。”

吴信孝连忙侧首垂颌,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触怒项绫哀。就这样,两人陷入沉默,只余下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为了排解无聊,项绫哀随手拾起一根细小的树枝,无意识地在地面划着圆圈。她的目光不时掠过身旁的这个俘虏,以免他有什么异动。

“你们一直都是女人出来打仗吗?怎么没有看见男人跟着你们?”终于,吴信孝打破沉闷。

“为什么要男人跟着?难道我们女人就不能保护自己,不能保卫家园了吗?”项绫哀感觉被冒犯到了,不禁眉头微蹙,不满地反问。

“哦不,我并没有轻视女人的意思。只是,女人出来打仗,在帝国并不常见。”吴信孝急忙解释,语气诚恳。

“你们利亚人与我们不同。在我们兰德人中,女人是真正的领袖。小到村寨的寨主,大到城市的司主,都是女人。诚然,兰德男人生来就要保护女人,保护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姐妹,他们的女儿,但这并不意味着女人不用战斗。要知道,兰德女人在战场上丝毫不逊色于男人。在我们的历史和传说中,绝大多数英雄都是女人,我的一位姑曾祖母便是其中之一。”项绫哀言辞中满溢着自豪。与此同时,她想起了姑曾祖母交给她的那枚指环。

听到这,吴信孝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惊讶与敬佩,这反应触动了项绫哀的心弦,让她感到了些许骄傲。然而,她突然意识内心微妙的情绪,不禁自问:“唉?我为什么会在意他的看法,怎么感觉我在跟他较劲?”她对自己的情绪变化感到诧异。

“一直以来,你都生活在山国吗?”吴信孝试探性地问,声音温柔,带着一丝关怀。

项绫哀眸光一紧,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审视对方的意图。她简短地回应:“嗯。”

“你有没有好奇过,山国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比如说,帝国。”

她细细回忆,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踏出过山国的边界,最远的旅行也就去过重生城周边的几个城。所以,她难以想象山国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而眼前这个自称吴信孝的人,似乎经历丰富,见多识广。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感到了淡淡的自卑。不过,母亲好像之前去过很多地方,而且朋友遍天下的样子,不时会有远方的访客来找她。

项绫哀暗自思量,自己什么时候能像母亲一样,认识很多人,知道很多新奇的事情呢?她不禁地轻轻吐了一口气。“外面的世界,我想象不出来。”她轻声答道。

“我想,你们常年待在山里,可能过于闭塞,对外界知之甚少。世界如此广阔,你们应当尝试去接触、去融入,与其他民族一起分享这个世界的美好与精彩。”

“哼!”项绫哀有些生气地说:“你懂得山国生活的艰辛吗?你能想象到,吃饱穿暖就是一家人最大的愿望。即使这么简单的幸福,往往都很难满足和实现。山国人的生活简单,辛勤耕耘,埋头劳作,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和欲望。”

“难道这样的生活,不会让你们感到单调和乏味吗?”

“在平凡细碎的日常中,我们能够找到快乐与纯粹。”项绫哀的回答坚定而平静,话语中透露出她对生活的热爱与满足。

“那么,你愿意就这样永远留在山国,不再向往探索外面的世界?”吴信孝惋惜地问。

“我对这里感到满足。这里有我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情,有归属与安宁。”项绫哀坦然答道。

项绫哀感觉这个话题都快要谈不下去了,希望吴信孝能够就此打住,终结这个话题。幸好,吴信孝似乎也感到了这微妙的气氛,他头微微垂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很快,吴信孝又抬头,换了个话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未来要做什么?”说着,他学项绫哀,用鞋尖在地上乱划。

“什么做什么?”项绫哀没有听明白。

“比如,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人生?每个人看到的第一种人生可能,就是自己的父母。所以,人们通常都走上了父母曾经走过的路,活成了父母的样子。”吴信孝的眼中闪烁着光点,仿佛憧憬着未来,迎接着挑战。“比如,我的人生可能会沿着我父亲的轨迹。但是我会不断努力,争取做得比他更好。”

吴信孝的问题直穿心灵,让项绫哀的思绪在静默中翻涌。她的眼眸微微下垂,开始在内心深处悄悄勾画,那些不甚清晰确却始终蠢蠢欲动的梦想与愿景。她沉默片刻,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所希望的,不过是平安度过这一生。至于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不重要。”显然,这不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用来敷衍吴信孝的一番托词而已。

“难道,你们就甘愿让人生日复一日、代复一代地重复,完全不想打破这个循环吗?”吴信孝的质疑尖锐且直接。

项绫哀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仿佛被触碰到了内心最敏感的角落。“你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评判我们?不许你这么说!我见证过,一些女孩年龄一到,就结婚生子。她们在家庭的枷锁中辛勤劳作,洗衣做饭,照顾家人,忍受着生活的琐碎、磕绊与纷扰,别无二致地重复着她们母亲的一切。这是她们的人生,也是我痛恨的样子。即使内心有着千万个不甘不愿,但又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呢?我那位姑曾祖母曾经保卫过山国,保护过兰德人,是位英雄。纵使她晚年过得并不好,但她的过往经历和英勇事迹是值得回忆的,也是值得我们去纪念的。我不希望碌碌无为地过完这一生,我终究会逃离那不合理、可怖、重复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生活。我会掌握自己的命运,追寻有意义的存在,而非成为历史的尘埃。”说着,项绫哀对未来的朦胧轮廓,此刻在她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帝国?”

“跟你?”项绫哀迟疑地凝视着吴信孝,而吴信孝正坚定地看着自己。她深感眼前的这个人,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跟自己说。

突然,他们身旁的灌木丛传来“沙沙沙”声响,显然是有什么人或动物在靠近。两人本能地转头,几乎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大黑熊正在穿过灌木丛,缓缓向他们靠近。它那庞大的身躯在叶丛间若隐若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慢慢站了起来。显然,彼此都明白了当前的危急。

“我们得逃,但是动作要慢,千万不要惊动它。”项绫哀用颤抖的声音说。她紧盯着那庞然大物,心跳不已。

黑熊在身后紧追不舍,喘息声如影随形,沉闷且紧迫。两人顺着树丛间的缝隙,盲目地往翚翼山那幽邃莫测的腹地奔跑。心跳声、脚步声与枝叶摩挲声交织,他们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未知的深处。不知不觉,他们似乎摆脱了黑熊的追踪,但也进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项绫哀想起村寨里的老人说过,翚翼山是非常危险的地方,尤其是这片原始森林。

一千多年前,有一支趾高气扬的帝国军队前来征讨山国,试图借由翚翼山的隐秘小路,出其不意攻打重生城。结果不幸迷失在这片古老的原始森林,最后统统莫名其妙地暴毙。当他们被入山的猎人发现时,眼前已是一片诡异的景象。士兵袒露上身,皮肤上没有任何伤痕,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众口交传,人们觉得这些士兵一定是遇到了妖怪,被施以毒咒,才会呈现出那样荒渺不经的死状。

几百年后,又有一支叛逃的帝国军队踏入了翚翼山,试图在这片森林中寻得庇护,却至此杳无音信。直到二十几年后,他们的遗骸才在森林深处被猎人偶然发现。这些叛军和一千多年前误入翚翼山的帝国军队一样,上身不见衣物,仿佛重复着前人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