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编:虞信孝
与项绫哀分离后,虞信孝怀揣着难以名状的不舍,踏上了返回冬铃城的路途。他曾试图请项绫哀与他同行,但她拒绝了。他尊重她的选择,却也难以抑制内心的失落感。
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山里的雾气,让人心境豁然开朗。随着太阳逐渐攀高,原本缭绕于林间的寒气悄然隐退,阳光变得有些刺眼。路旁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蝉鸣声此起彼伏。这让虞信孝意识到,夏天快到了。
穿越了半个白昼的崎岖山路,终于走出重重山峦。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条铺满细碎沙石的大道横亘于丘陵之间,延伸向远方。
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开始侵袭他的身躯。他感觉呼吸有些急促,嘴里有些发干。他试着吞咽口水,却发现嘴里干燥得几乎无法动弹,反而徒增喉头的干紧。他舔了舔泛起白皮的唇瓣,微微张开嘴,吸入一丝凉爽的空气,试图缓解这份干渴。
他的目光四处探寻,期盼能在某个低洼或隐蔽之处找到水源,狠狠地喝上几口,然后将身上的衣服全部打湿,让自己变得凉爽一些。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有气无力地继续前行,视野迷茫地四下张望。突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小山丘所吸引,山丘北面靠着路边的一侧,长了许多茂密青绿的肾蕨。根据他的经验,那里可能有从山丘上汇聚下来的溪流或者泉水。想到这里,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加快步伐走上前去。拨开层层叠叠的肾蕨,露出了一条细小的水流。水流从山丘上缓缓淌下,汇聚到山丘底下的一个小水坑中。水坑周围有一圈石头,看起来是有人特意为之。水坑不是很深,溢出边缘的水沿着自然形成的沟渠缓缓流走。
虞信孝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里面没有虫子或者异色之后,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水,稍稍尝了尝。清凉的水裹住他的手掌,流入他的口中,淡淡的甘甜在口中绽放,顺着喉咙滑下。
“嗯,没有异味,应该能喝。”他心中暗自庆幸。于是,他不再犹豫,双手一次次地捧起泉水,贪婪地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直到感觉嘴里湿润透了,身体充满了水分,体温也降了下来,肚子也装得满满当当,他才停了下来。他深知,在这陌生的道路上,要找到这样的水源很不容易,必须珍惜。
他站起身,将身上的衣服浸入水中。待衣物浸透,他轻轻拧去一些水分,又穿回身上。那一刻,凉意迅速渗透全身,他仿佛重获生命与活力,疲惫感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他坐在水坑旁的草地上,背靠着山丘的斜坡,享受着树荫带来的丝丝凉意。他闭合双眸,放松了身子,放空了大脑。在这一刻,仿佛时间凝固,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他和这片宁静的天地。
他打算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毕竟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是的,看样子,真的是要靠双腿去走。想到这,他内心不禁感觉有些沉重起来。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突然,一阵清晰有节奏的马蹄声闯入他的耳中。他猛然睁开眼,一匹棕色的马悠然地步入了他的视野,不紧不慢地走到水坑边,低下头,把嘴伸进水坑里喝起水来,完全不在意坐在一旁的虞信孝。
虞信孝好奇地打量着这匹马。它的头上拴了一根磨损的马缰,身上却没有马鞍,体态比较消瘦,鬃毛有些凌乱,身上有几处明显的弓箭或刀剑造成的伤疤。虞信孝举目四望,试图寻找马的主人,但目之所及,不见人影。它现在应该是一匹无主的马吧。他曾经的主人或许是位身经百战的军人,在某场战役中不幸战死。它在惊慌之下逃离战场,从此流浪漂泊。
虞信孝缓缓伸出手,试着去抚摸它的头。它略微抬了抬头,稍微往后退了两步。虽然有所警觉,反应却并不强烈。虞信孝慢慢立起身子,缓缓靠近它,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极大的尊重与耐心。
他轻轻抚摸着棕马的脸颊,接着从身后的草丛中掐了一把青草,递到它的嘴边。棕马用鼻尖嗅了嗅,随后放心地张开嘴咀嚼起来。此刻,仿佛两颗孤独的心默契相交,彼此找到了慰藉。
“他应该接纳我了吧。”虞信孝心想。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试着用双手轻轻按压马背,见棕马没有抗拒之意,便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背。他满怀忐忑地轻轻拉起缰绳,试探着驾驭它。令虞信孝惊喜的是,棕马很自然地按照他牵引的方向走动起来。“太好了!终于不用走路了,这样我可以更快地回去了。”虞信孝心中欢呼,一股欣喜油然而生。
虞信孝感到非常庆幸,在这种人迹难寻的地方,能与这匹马相遇,无疑是命运的眷顾。它的出现,让归程变得不那么漫长与艰辛,旅途也将不再孤单。
回到冬铃城后的大概过了一个月,虞信孝就接到恒安公虞英勉的来信。拆信瞬间,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虞英勉要他准备启程返回幽涧城。虞信孝为此振奋不已,因为马上就能回家了。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幽涧城那熟悉的城墙,听见了城内热闹的喧哗,闻到了家里独有的气息。
但高兴之余,他又想到可能很难再见到项绫哀了,一股失落之情悄然爬上心头。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按照虞英勉的要求回去,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商量或自己决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要做什么,虞英勉会安排他去做什么。
至于在山国遇到的那匹棕马,经过他这段时间的精心照料,逐渐恢复了生机与活力,体态日益健壮,毛发焕发着光泽。虞信孝决定把它带回启州,他还给它取名为“眷顾”。要不是因为在路途中遇到了它,恐怕自己不会那么早、那么顺利地回到冬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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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信孝站立在木桶旁,手中握着一块破旧的丝瓜络,蘸取搅动桶中的水,细致地擦洗着眷顾身上的尘土。几番上下,木桶里的水就已经变成了灰黑色,浑浊不堪。
“信孝哥哥,洗马呐!”
听到有人叫他,虞信孝回过头来,见到表弟罗恒行正带着几分闲适,朝他缓步走来。虞信孝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微微侧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一边继续擦拭马身,一边回答:“嗯,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怎么有空过来?”
罗恒行凑近了几步,目光落在眷顾身上,好奇地问道:“这就是你在山国遇到的那匹马?”
“是的,它名叫眷顾。”
“眷顾?那你跟它的关系应该很好。”罗恒行的话语中透着几分羡慕。
“确实。如果不是遇到它,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回冬铃城。”说着,虞信孝轻轻拍了拍马背。
“嗯。”罗恒行忽然话锋一转:“信孝哥哥,你知道自己要去黎明城的事吗?”
一听到这话,虞信孝就愣住了。他惊讶地转身,看着罗恒行,问:“嗯!怎么回事?我还没接到通知。”
“黎明郡的枫烛江因连日暴雨泛滥成灾,灾情严重。更糟糕的是,有几股灾民在一些地主和书生的煽动下趁机作乱,到处烧杀抢掠。他们甚至还抓了几个反抗的地主和乡长,几个人被扒光了衣服,四肢被筷子粗的钉子钉在木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地被火烧死了……手很残忍骇人。恒安公打算安排你过去平息这场暴乱。”罗恒行面色凝重。
虞信孝突然想起来,最近好几次都听到说启州北部连降暴雨,虞英勉也下令幽涧城要做好应对暴雨的准备。只不过,幽涧城这些天多数都是阴天,时不时地会下场有气无力的雨,没有一丝要下暴雨的迹象。这不免让那些已经为应对暴雨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人们,感到莫名的失望。没想到的是,黎明郡竟然遭遇了如此严重的暴雨,还引发了洪灾和民变。
“书生是怎么回事,也卷入了这场暴乱?”
“恐怕是些没有通过州里入仕考试、心怀不满的落第书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黎明城的事情?”
“今天恒安公和我父亲商议了黎明城的事情。当恒安公决定派你过去的时候,我父亲就提议让我随行,长长见识,历练一番。恒安公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刚才我在国公府里碰到了我父亲,他就顺便把这事告诉了我。”
虞信孝低头思忖了片刻,问:“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吗?”
“三天后。黎明郡当地的驻军恐怕没有办法用,他们能保持中立、不添乱就是万幸了。我们得调遣本郡的军队过去,他们需要几天时间准备一下。”
穿过被雾气缠绕的那居山以后,在前往黎明城的路上,雨就几乎没有停过,或倾盆如瀑,或细雨若织。空气里弥漫着湿热,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不少力气。
沿途的景象令人揪心,随处可见洪水肆虐的痕迹。众多村镇被淹没,江河和陆地的界限模糊,不见丝毫干燥的土地,湍急的水流上面漂浮着人和牲畜的尸体。房屋倒塌,桥梁断裂,道路消失,废墟下面压着未能及时逃脱的死难者,让人不忍直视。山体滑坡后裸露出大片黄色的泥土,显得格外扎眼。被洪水包围的村镇仅能依靠小船来维系与外界的脆弱联系,但如果连船都没有的话,应该也就只能等死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器具、布料和树枝散落遍地,还很多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数以千计的人无家可归,他们的衣衫褴褛,身上沾满了泥渍,被石块或树枝划开的伤口红肿溃烂,脸上透着痛苦与无助。逃出来的难民或聚集在高处的废弃和大树下面等待救援,或成群结队地在齐膝甚至齐胸的污水中艰难行走,向未受到洪水影响的地方迁移,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寺庙的僧侣和寺观的道士纷纷下山,招揽难民前往他们搭设粥铺和医棚。
他们经过了一个叫芳里镇的地方,洪水在这里整整浸淫七个昼夜之后,到凌晨时分才明显退去。目之所及都是泥黄色,被洪水冲倒的树木随意地横亘在路边或沟渠里,垃圾、树枝、草秸、杂碎和尸体混杂,散布得到处都是,狼藉不堪。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上面,简单盖着破烂的草席,草草停放在一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寺庙前。
道路上和居民的屋子里积满了厚厚的淤泥。男人们赤裸着上身,用铁铲和镐头清除淤泥。尽管如此,路上的淤泥仍然没过了半条马腿。路边,一头死猪上面苍蝇纷飞,但并不妨碍人们争抢着切割它身上的肉。
一些房屋的门被洪水卷走了,还有一些房屋的墙被冲垮了。一对夫妻蹲在稻田旁边,看着一头耕牛的尸体。男人脸上露出无奈与绝望的表情,女人则在掩面啜泣,他们的一双儿女则在旁边不明就里地看着夫妻俩。
一些外地人带着食物而来,似乎是要去探望他们那受灾的亲戚。一支镇卫军押送着赈济灾民的粮食和清水,他们的将领见到虞信孝等人后并未停下来,只是简单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随着黎明城的轮廓渐渐清晰,虞信孝一行终于抵达了城门脚下。一众人影绰绰,在此等候迎接他们的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关芝景站立于人群之前,笑容可掬。虞信孝的目光穿过人群,与关芝景的视线交汇。那一刻,两人露出了邂逅相逢的笑容。在这片陌生而又饱受摧残的土地上,有一位故友陪伴与依靠,无疑是莫大的慰藉与力量。
“芝景,你怎么会在这里?”虞信孝的声音中交织着讶异与喜悦。
“恒安公安排我过来帮忙赈灾,转眼到这里快一个月了。要不是因为有暴民作乱,搞得我们分身乏术,本来也用不着你过来。”关芝景微笑着说,眼中难掩疲惫。
“原来如此。这里现在什么情况?一路走来,灾情惨不忍睹。”虞信孝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