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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编:佟未央

第六编:佟未央

经过上次守城大战,安泰公遵守了他的诺言,将落鹄乡及周边肥沃的土地、茂密的山林和青绿的草场划给了他们,让他们得以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相比于他们在中祝丘的那个简陋营地,现在的生活环境有了极大的改善,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然而,原本住在这里的村民被迫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家乡,心中满是对家园被夺走的愤怒与无奈。

现在,乌琼姿与佟未央住在一起,所处村庄的名字叫做安然村。此刻,佟未央弯着腰,蹲在屋角落的水盆前,清洗着几颗刚刚从菜地里采撷回来的新鲜白菜。她干脆地掰下每一片菜叶,在水中来回涤荡,洗去泥沙与杂质。乌琼姿在准备今天的午餐,主菜是条鱼。她站在木案台前,手执锐利的刀具,指尖下的刀尖沿着鱼骨游走,熟练地将鱼骨从鱼肉中剔出来。佟未央觉得她这样做可能容易割伤手,但乌琼姿却淡然表示,她自小就帮家里处理渔获,对此早已烂熟于心。

很久不见的惠凌祥突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虑。他看一眼乌琼姿,视线落在佟未央身上,好奇地问:“这个小姑娘是谁?你的妹妹吗?”

“不。”佟未央抬头望向惠凌祥,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名叫乌琼姿,从边境逃难至此,孤苦无依,我们收留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惠凌祥的神情也随之黯淡下来。

“汗国的军队袭击了她们村屯,她和她的父亲、舅舅三个人侥幸逃了出来,但两位长辈都死在了路上。我和裴静瑛在森林里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回来了。”

惠凌祥同情地轻声感叹道:“真可怜。”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串门?”

“你听说过暮陌教吗?”惠凌祥倚在门框上,慎重其事地问。

佟未央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想了想,摇着头说:“没,那是什么?”

惠凌祥靠近几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最近这段时间,蓉崋城周边出现了几个自称是暮陌教信徒的人,在各村屯间频繁活动。他们宣称有一个真神,只要虔诚信奉他,可以获得幸福,甚至在某个神圣时刻,死去的信徒统统会复活。这套说辞已经打动了不少流浪者和失去依靠的村民,纷纷加入了暮陌教。”

“他们想干什么?”

“不太清楚。巫女告诫我们,不要接触这些暮陌教信徒。”

“确实,远离他们比较好。突然出现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告诉我们有一个真神,并且让我们信奉他,简直是匪夷所思。我们哈尔人历来信仰大自然,这样凭空冒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真神,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说完佟未央甩了甩已经摘洗干净的白菜,将水滴尽数抖落,码放到旁边的篮子里。她问惠凌祥:“留下来一起吃午餐吗?琼姿正在做鱼呢。”

“哦,不了。等下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既然这样,那就不留你了。”

“嗯……其实,我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惠凌祥站定,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吗?为了奖励我们在防守蓉崋城的功绩,皇帝赐予了我们一大笔赏赐。”

“这个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安泰公承诺要给一片土地,而这个已经兑现了”

惠凌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加重了语气:“据我所知,这并不是谣传。我跟一些镇卫军官吃饭时,不止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而这笔赏赐至今没有发到我们手中。”

“大家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吧?”佟未央看着惠凌祥,若有所思地说。

“没错,现在我们准备去讨要说法。”惠凌祥重重地点点头,目光坚决地望着她,“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都有谁?”

“主要是一些低阶军官和我们这些底层士兵。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首领似乎对此并不热心。他们认为,我们流亡到这个地方,能够获得一片立足之地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为此而战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应该再去期待额外的奖赏。”

“我认同他们的想法。如果激怒了不该惹的人,我们因此可能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但我们不能就此选择沉默。”惠凌祥并不打算放弃,“越来越多的人对在异国他乡的生活感到不满。我们不但受到利亚人的排挤,也需要实实在在的钱来解决种种问题。所以,我们必须站出来,用行动告诉他们,我们并非软弱可欺。你愿意一起来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佟未央。

佟未央看了看木案台前的乌琼姿,她已经停下手,看着他们,似乎期待着佟未央的决定。

“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郡守府门口。”

“我需要时间考虑。如果我打算加入的话,会到那里找你们的。”

佟未央躺在硬实的木板床上,难以入睡。她两眼无神地看着顶棚,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感觉头痛难忍。她担心惠凌祥这群人前往郡守府,可能会引来无法预料的冲突。他们可能会被迫离开这片来之不易的土地,不得不再次踏上流亡之路。但眼下,恐怕没有其他容身之所了。

终于,窗外射进来白色的光,邻居家的公鸡也开始打鸣了,啼声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嘹亮。她看了一眼出往外那朦胧的光线,翻了个身,心中盘算着,反正离去郡守府的时间还早,不如利用这点时间闭目养神,哪怕不能真正入睡,多少也能让疲倦的身心稍微舒缓,恢复些体力和精力。就这样,她在半睡半醒之中,迷糊地度过了这个早晨。

乌琼姿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佟未央的肩膀,告诉她桌上有特意为她留下的鱼肉粥,自己则要去找裴静瑛练习骑射了。

佟未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但昨晚实在没睡好,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头脑像是被一团雾气笼罩,模糊不清。她趿拉着鞋子,拖着疲软的身躯走到水缸边,拿起挂在墙上的葫芦瓢,舀起一瓢冰凉的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下去。清冽的凉水顺着喉咙流淌而下,润泽着焦渴的胸腔,滑入腹中,再渗透至全身,将她从混沌中激醒。

收拾妥当,佟未央身着便服,准备前往郡守府。临行前,她想到可能面临的冲突,心中不免有些纠结,犹豫着是否应该带上一把匕首,以防不测。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携带任何武器。

蓉崋城门的巡守似乎对她的到来抱有怨念,详细的盘问着佟未央的进城事由,每个问题都显得格外挑剔和繁琐。其中一个巡守尤其烦躁,他用力跺着沾满泥土的鞋子,扯着嗓门抱怨今天进城的哈尔人比以往要多。终于,在经历过一番令人厌烦的盘问之后,佟未央终于被放行进城了。她身后跟着一位身材枯槁的老人,他脊背弯如弓,步履蹒跚,肩膀上挑着一担鱼干。尽管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威胁,却依然被城门巡守拦下,详加盘问。

进入蓉崋城,佟未央立刻感受到了城内的萧条与冷清。往日繁华景象已不复存在,街上的人比之前稀疏了很多,许多民宅和店铺依然紧闭门窗,那些逃难的人们尚未归来。顼州镇卫军的巡逻队身披铁甲,手执长矛,穿梭在街头巷尾,警惕地监视着每一处角落,随时准备缉拿任何试图趁乱作案的宵小之徒。尽管如此,一个僻静的街角还是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尸体横陈在血泊中,吸引了一些胆大的居民围观,恐惧与惊愕交织在他们苍白的脸上。佟未央无暇顾及这些,径直朝着郡守府的方向走去。

府门前已然聚集了一群哈尔人,大都是面色愤慨的男人,口中喊着质询与诉求,带着哀怨与不平。几个女人抱着或牵着孩子,紧张焦虑地站在男人身后。他们情绪激动,声音此起彼伏、嘈杂混乱,犹如一锅翻腾的沸水。

郡守府门口的镇卫军严阵以待,脸上的表情冰冷僵硬,眼神冷漠地盯着这群前来讨要说法的哈尔人。校尉汪启荣矗立在哈尔人和镇卫军之间,面色凝重,眼神复杂。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犹如仇敌般在此对峙。

佟未央试图在人群中寻找惠凌祥的身影。她左顾右盼,掂起脚尖,终于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窥见到了他。惠凌祥站在人群的前沿,直面郡守府门口的镇卫军,毫无惧色。她想跟惠凌祥打招呼,伸出手臂竭力探入人群,想借此拨开人群前进。但无奈人群密集如织,她的手臂被层层叠叠的人群挤压得生疼,最终不得不将手臂抽了回来。

一块石头径直飞向镇卫军的列队,只听得咔嚓一声,正中一个士兵的口鼻,砸得他鲜血直流,痛苦不堪地紧捂住嘴脸。

汪启荣脸色骤变,怒目瞪视着周遭的人群,喉间爆出质问:“谁干的?给我站出来。”他身上散发着震慑人心的威严。片刻的静寂后,无人应答,他再度吼道:“谁干的?给我站出来。敢作敢当,不要躲藏。”

话音刚落,又有一块石头飞来,正好砸到汪启荣的手背,他不禁疼得咧开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嗷叫。

他忍着疼痛,目光在人群中梭巡,试图找出那个胆敢挑衅的肇事者。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个左耳肿胀、嘴角挂着嘲讽笑意的男人身上,那笑容仿佛在承认自己就是肇事者。汪启荣指着肿耳男人,满眼是愤怒,下令:“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然后把这群人给我赶走。”

全副武装的镇卫军马上举起了厚重的盾牌与尖锐的长矛,齐步向前移动,犹如一堵移动的刺墙,逼迫人群步步后退。几个士兵试图冲破人群去擒拿肿耳男人,然而他却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撤退,人群似乎也在有意识地掩护他,阻挡士兵的去路。肿耳男人最后成功退出人群,迅速逃离了现场。

一个沾满油脂的布团被点燃,化作火球飞向了镇卫军。一个士兵为躲避火焰而不慎摔倒,但不幸的是他的头盔意外脱落,头发碰触到了火苗,瞬间燃烧起来。

这一下,场面失控了起来,原本井然有序的镇卫军与满腔激愤的哈尔人混杂扭打在一起。带着孩子的女人瞬间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佟未央跟着她们一道,不禁快速向后退去,撤离到安全地带,以免卷入这场愈演愈烈的冲突。

几个年轻的哈尔人在混乱中被镇卫军的盾牌撞击倒地,士兵随即用膝盖死死按压住他们的头部。尖锐的长矛刺进了两个哈尔人的肩膀,血流如注,染红了他们的衣衫。突然,惠凌祥手腕一抖,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趁乱迅速靠近一个正在与哈尔人缠打的士兵,将匕首扎进他的背部。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被刺的士兵瘫软倒下。

随着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郡守府里涌出更多气势汹汹的士兵,见势不妙的哈尔人立刻陷入了惶然,犹如惊鸟四散,各自仓皇寻找逃路。几个人因为犹豫不决或被绊倒在地,未能及时逃脱,转瞬之间就被镇卫军制服,用地按倒在地上。他们的挣扎只是徒劳,手脚随后被粗壮的麻绳紧紧束缚。

镇卫军似乎并没有追赶哈尔人的意图,他们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扶起受伤的同袍,肃穆地抬起那名阵亡的士兵的遗体。

佟未央伫立在远处的街口,看到惠凌祥被两个士兵狠狠地摁在地上,脸面紧贴着地面,染满了鲜血的右手微微颤抖,沾着血迹的匕首落在他身旁,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他被硬生生地拽起,与其他被捕的哈尔人一同被拖入郡守府。

一股锥心的酸楚从佟未央心底翻滚起来,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深知,惠凌祥此番应该凶多吉少。她有些懊恼,倘若自己先前用心规劝一下惠凌祥,那他可能就不会至此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要回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惠凌祥的母亲。她能想象得到,惠凌祥的母亲听到噩耗时,那悲痛欲绝的哀泣和揉眵抹泪的面庞。

—§—

因为姑父去世了,裴静瑛跟着家人匆匆奔赴南屏城奔丧去了。今天,由佟未央指教乌琼姿骑射。她们来到了位于落鹄乡东侧的草场上,那里有一片精心设置的射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