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鲁敬祭
朝阳初升,唤醒了沉睡的安本城,阳光映照在鲁敬祭的床头。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安本城,鲁敬祭决然起床收拾东西。他拿起那把陪伴他一路走来的长剑,拔出轻轻挥舞,刹那间心头一紧,敏锐地察觉剑柄与剑身的结合部出现了些许松动。他回想起前天晚上,在与暮陌教信徒战斗的过程中,他不小心将剑砍到了坚硬的石柱上,剧烈的震动差点令剑柄脱手而出,也使他的右手一度有些麻木。不过,好在他还是握住了剑柄,不然赤手空拳的他,就要给杀气腾腾的暮陌教信徒可乘之机了。
虽然就这样也不是不可以用,但这种差劲的手感,无疑会大大降低他的战斗力。如果因为这个松动而在关键时刻失手丧命,那就太不值得了。他找来一把锤子,对着剑柄和剑身的结合部砸去,然而无论他如何敲砸,那松动感始终挥之不去。显然,这不是他可以轻易修复的问题,唯有求助于精通此道的铁匠。
由于在前天镇压骚乱过程中的英勇表现,鲁敬祭的名声已在卫兵之中广为流传,很多卫兵都认识或至少知道他。他走到卫兵平时休息的角落,那里正有三位卫兵在闲谈。见到鲁敬祭走来,卫兵立刻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致敬。其中一名身形魁梧的老卫兵胸膛微微隆起,颇为自豪地告诉他城中手艺最为精湛的铁匠铺所在的位置,还热络地讲述起了铁匠街的起源。
一百多年前,当时的邦主为修理和打制兵器,不惜重金从奴隶贩子手中,买来几个帝国铁匠和学徒。在安本城内城墙的庇护之下,他们沿着安本河畔,搭建起简陋的窝棚,堆砌起粗犷的炉灶,拉扯起巨大的风箱。每当夜幕降临,炉火映红半边天空,铁匠在烈火与锤音中,将铁块锻造成锐利刀剑与坚固盾牌。
安本城恰好处于帝国、汗国、雪国和西域的交互处,各方商旅云集,络绎不绝,各色货物在此汇聚交流,其中自然少不了煤炭与铁矿石,为铁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燃料和原材料。
随着岁月流转,铁匠利用制作军械的间隙,开始打制实用的日常生活用品。那些精巧的盆桶、勺子、水壶,农耕用的锄头、铲子、钉耙,家家户户离不开的小刀、剪刀和手锤,都出自这些铁匠的双手。
很快,安本城的居民闻风而来,欣喜地发现这里能买到质量上乘的铁器。甚至连远方的商队也慕名前来,从这里大批量采购铁器,将其贩往各地。经过数代人的传承和积淀,昔日简陋的窝棚已经摇身变为坚固的打铁房,宽敞的店铺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铁器,店铺背后还建起了存放原料与成品的库房。当初寥寥几座临时搭建的铁匠棚,最终蜕变成了今天这条熙攘的铁匠街,彰显着这里的兴盛与辉煌。
听着老卫兵的讲述,鲁敬祭对即将踏足的铁匠街心生期待。
为了低调行事,他褪下了军装,穿上了斯坦人的常见平民服饰,让自己融入人群。出门之际,他想跟孔涵进打声招呼,但却没见到人,只好托付一名都护府军士兵,转告自己外出修剑的事宜,不久就会归来。
踏出校场,鲁敬祭漫步在街道上。安本城仍然未摆脱那场骚乱的影响。为数不多的行人脸上大都露着疲惫,许多店铺紧闭大门,摊贩的位置空空荡荡,各种垃圾散布得到处都是,几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结伴在垃圾中翻找残食,几只秃鹰落在一棵枯萎的老树枝头,偶尔扇动翅膀,发出嘶哑的“嘎嘎”叫声。
沿着安本河畔徐徐而行,远处渐渐传来有节奏的“当当当”敲击声响。鲁敬祭想象着,铁砧之上,一件件锋利的剑刃、坚实的盾牌、实用的器具逐渐成形。
每个铁匠铺门前,都搭了简易的木质售货摊,摊面上精心摆放着自家打造的各种铁器。铁器摆放得相当整齐,家用和农用的铁器被摆在最外面、最显眼的位置,带柄的与无柄的分门别类摆放。关乎生死的兵器则谨慎地陈列在店铺里面,或是挂靠在墙壁上,需要走进店铺才能摸到。与其他街道一样,此刻铁匠街的行人也并不多,却洋溢着独特的活力,丝毫不显冷清。前来买铁器的人在此起彼伏的“当当当”声响中,一边仔细审视着手中铁器的质地和工艺,一边提高嗓门讨价还价。
按照那位老卫兵的说法,鲁敬祭在一众铁匠铺中,寻找那家最好的铁匠铺。他从街南端起步,沿着狭长的街道向北徐徐前行,默默数着经过的店铺个数,直到第八家铁匠铺门前,方才停顿下脚步。
铁匠铺里的温度明显比街上更高,仅仅是靠近门口,一股混着焦炭味的滚滚热气就冲到脸上。铺里显得有些灰暗,应该是常年累月经受烟熏火燎的缘故,墙面大都蒙上了厚厚的煤烟垢。
一个肌肉虬结的大胡子,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年轻学徒捶打一块铁坯。学徒用力握着铁钳,紧紧夹住一块赤红的铁坯,鼓足力气挥舞着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向铁坯,激溅起一片片火星。旁边另一个学徒奋力拉扯着巨大的风箱,风箱随着他的节奏发出低沉的呼啸,熊熊烈火在黑黢黢的炼铁炉中跳跃翻腾,映红了铁匠师徒的脸庞,汗水如同珠帘般从他们的额头上滑落。
“老师傅!”鲁敬祭洪亮的声音穿透了铁匠铺内嘈杂的锤击声。带着份尊重与期待,他缓步走向那个大胡子师傅,音量稍提,语气恳切:“麻烦您帮我修复这把剑。”说着,他恭敬地将剑递向大胡子师傅。
大胡子师傅闻声转过身来,用沾满烟灰、结满老茧的双手接过剑,灵巧地翻转剑身,目光迅速扫过每个部位,掂了掂重量,随手挥舞了一番,说:“这把剑工艺确实不错,必然是出自老师傅之手。”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与剑柄连接处,“但就是这里松了,你是要修这个地方对吧?”
“嗯,是的。今天才发现的,手感很不好。”鲁敬祭微笑着点点头。
大胡子师傅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进一步仔细地审视剑刃。刹那间,他眉头一皱,像是发现了什么,扬声道:“哦哟,这还有几个地方有缺口和卷刃。卷刃的地方我也给你修一下吧,缺口的话就没办法了,最多打磨平整。”
“噢,好,好!我还没注意到这个,请务必帮忙修理。”
大胡子师傅转身走到旁边堆满工具的工作台,熟练地拿起工具,低头修理起来。
鲁敬祭站在一旁等待,但他感觉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聊,尤其是炉火的热气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后背微微濡湿,鬓角也开始稍稍冒汗。他试着调整呼吸,适应这股灼热。为了缓解无聊感,他主动与大胡子师傅攀谈起来。
“老师傅,看您的这个长相,是斯坦人吧?”鲁敬祭笑着问道。
“呵呵呵……”大胡子师傅的笑声雄厚,脸上的络腮胡随着之颤动,“嘿,小伙子有点眼力啊。实际上,我是混血儿,祖父是从先锋城来的斯坦人,祖母是来自挚友城的乌桑人,母亲则是安本城土生土长的乌桑人。”他饶有兴趣地反问鲁敬祭,“你呢?看相貌,恐怕也不是纯正的斯坦血脉吧?”
鲁敬祭内心斟酌了一番,说:“我曾祖母、祖母和母亲都是斯坦人,我自小在花旗城长大。”他不想说自己的父系血统,尽管安本城居民可能并不排斥利亚人,但他决定还是不说为妙。
大胡子师傅似乎并未在意鲁敬祭未言明的部分,反而对他流露出赞许和亲近感。他手中的动作愈发细致入微,神情也变得更加投入。忽然,他停下手中的活计,说道:“瞧瞧这剑槽上的积垢,怕是有段时间没好好清理过了吧。”
“我有试过把它洗掉或者刮掉,但怎么也弄不干净。”鲁敬祭尴尬地笑了,颇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你方法不对。”大胡子师傅摇摇头,“我帮你处理一下,再抹上剑油,这样剑身看起来就会跟新的一样。”
时光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流逝,大胡子师傅终于维修和打理好剑了。他挺直腰杆,擦去头上的汗水,双手捧着已然焕然一新的剑,郑重地递给鲁敬祭,并说:“用好这把剑,保护好你自己,小伙子。无论何时何地,要想活命,就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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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逐渐攀至天顶,阳光直刺大地。鲁敬祭满意地把剑插回剑鞘,踏上了归途。途中,一阵浓郁的肉香悄然飘散在空气之中,牵引着他的鼻息。他不自觉地侧首向右望去,只见狭窄巷口处,一辆简朴的木制推车前蒸气腾腾,摊主手法熟练地翻动着手中的铁铲,圆滚饱满的羊肉煎包在油星点点的热锅中滋滋作响,表皮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他欣然上前,爽快地买了二十几个新鲜出锅的羊肉煎包,准备拎回去跟都护府军士兵分享这份美味。
然而,就在他离校场越来越近的时候,一股异样的气氛犹如冷风般迎面扑来。路上的行人脸上充满惊恐,纷纷朝着远离校场的方向仓皇奔逃,仿佛逃离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鲁敬祭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系在羊肉煎包上的绳子。
在校场大门的前方,他一脚踩在湿漉黏腻的地面上,低头一看,几滩新鲜的血迹映入眼帘,鲜红刺目,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血迹旁横陈着两具雪国士兵的尸体,显然刚刚发生了战斗。
原本应该在附近站岗的安本城卫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路过的卫兵眼见形势不妙,也立即旋踵遁逃。周围还有七八个无辜的路人不幸受到了波及,有的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有的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抽搐挣扎。
他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的羊肉煎包,迈开步伐疾速奔进校场。
校场之内,雪国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与都护府军展开激战,地面上尸体交错纵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凄厉的尖叫声、愤怒的喊杀声和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整个校场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雪国士兵面目狰狞,眼中闪烁着凶光,攻击犀利有序、目标清晰,显然是支精锐部队,而且他们的行动也经过了铺谋设计。纵使是战斗力强悍的都护府军,在如此凌厉的攻势下,只能落于下风,被迫步步后退。
几个雪国士兵游走在战场边缘,如同狩猎般寻找垂死的都护府军人,并毫不留情地补上致命的一击。他们嘴角勾勒出残忍得意的笑容,俨然在进行杀人游戏。
鲁敬祭的目光迅速扫过混乱的战场,试图寻找熟悉的脸孔。他看到佰长李雁滨和孙羡恭已经阵亡倒地,但没有发现孔涵进的身影。
虽然都护府军盔甲破裂,盾牌凹陷,同伴一个个倒下,但他们还是凭借着巧妙变换的阵型和默契无间的配合,顽强抵抗着,硬生生挡住了雪国军队的三次冲击,甚至给对方造成了更为惨重的伤亡。
终于,战斗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陷入对峙僵持。一名雪国军官高声喝令:“所有放下武器的人,都保证能活命。”但是,残存的都护府军似乎并没有投降的意思。站在前排的几个老兵扭了扭脖颈,活动着关节,用力地抡起手中的剑,重重击砸在盾牌上,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如同雷霆轰鸣般的声音震撼人心,向着敌人展示着绝不退缩的勇气和决心。
这时,一个雪国士兵突然转头,注意到正在校场门口驻足观察这场战斗的鲁敬祭,神情陡然变得警觉起来。鲁敬祭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假思索地拔腿狂奔。庆幸的是,在他飞快越过几条街巷后,雪国士兵并没有追上来。
鲁敬祭在一个阴暗的巷角停下,倚靠着冰凉的石墙,大口喘息着,心脏如擂鼓般在胸腔中跳动,汗水浸湿了衣襟。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并未消减半分,反而深深担忧起都护府军的命运。
傍晚时分,战斗留下的残烟混着居民的炊烟,纠缠不清地飘浮在安本城上空,在血色的残阳照射下,如同一条染血的绸带,绚丽却透着凄哀。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雪国士兵在安本城卫兵的带领下,穿梭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严密搜查。街头巷尾,犬吠声和孩童哭声此起彼伏,急促的沉重脚步声和杂乱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将原本冷清的街道推向了惶恐与不安。
凭借敏捷的身手和机警的心智,鲁敬祭巧妙地融入暗影之中,避开了所有的封锁、巡逻、盘查和搜捕,孤身回到校场门前。
校场弥漫着死寂的气息,唯有风在低吟。都护府军已经悉数倒下,他们的尸体横陈交错,如同被风吹散的枯叶,毫无生气。几颗人头滚落在远离尸体的草丛中,几具尸体被丢进了墙脚的水沟,污水淹没了他们的脸庞。遗体惨不忍睹,让人毛骨悚然。有的脑袋被削掉一半,脑浆与鲜血混洒在地上;有的耳朵被割下,散落在身体一侧;有的牙齿被敲掉,空洞的嘴巴仿佛在无声呐喊;有的眼睛里被插进了树枝或箭矢,瞳孔中透出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一些死者的双手被反绑着,僵硬的身体蜷缩扭曲;几具尸体被烧得焦黑,痛苦的表情仍然定格在变形的脸上。
正当鲁敬祭凝视着这一幕可怖场景,内心涌动着愤怒与悲伤之时,从破损不堪的校场营房中,走出了两个谈笑风生的雪国士兵。笑声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们一眼瞥见了远远站立的鲁敬祭,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骤变。他们互望一眼,随后厉声喝道:“嘿!你,站在那别动!”他们迅速抽出腰间的弯刀,朝鲁敬祭疾冲过来。鲁敬祭见状不妙,没有片刻迟疑,夺路而逃,投入了夜幕的掩护中。
趁着中午人多,鲁敬祭怀揣着紧张的心情,混入出城人流之中,逃出了安本城。按照先前的计划,他前往位于安本城东北侧,那里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堡垒,希望能在那里与已经先行出城的都护府军汇合。
经过半天的行程,穿越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他在傍晚找到了那座堡垒。靠近堡垒时,一名警惕的斥候从阴影中现出身形,确认了身份后,将他领入了堡垒。
堡垒的围墙饱经风雨侵蚀,却依旧显得坚不可摧,可以用来抵御强盗,墙内仅剩寥寥几间房屋尚且留存,其中只有两座还有屋顶,其余房屋都在长期干旱或瘟疫肆虐之后坍颓成了废墟。如今,这片废墟围起的空间,成了这支都护府军残部临时栖身的庇护所。
都护府军士兵围坐在一起,中间的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们仍然穿着平民服装,鲁敬祭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焦虑与不安。冷冽的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
见到鲁敬祭,孔涵进率先迎上前来,满脸愁容地问:“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没?”
鲁敬祭凝视着孔涵进,摇了摇头,声音沉重地说:“没,他们应该都死了。我早上去修剑,中午回去的时候发现雪国军队突袭了校场。傍晚我再次回去查看,现场情况凄惨至极,没有看到活人。而且,安本城卫兵还领着雪国军队,在城里四处搜捕我们的人。”
听闻此言,孔涵进怒不可遏,一拳重重地砸在身边的泥墙上。“该死的!依斯哈孜出卖了我们。”说完,他啐了一口唾沫,恨意如火。
鲁敬祭默默地凝视着汪涵进,思忖片刻后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我们仍按照原定计划,尽快赶往明晟城。据说那里已经被泰州镇卫军占领了,我们能在那里得到庇护。但我们现在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路上必然危机四伏,所以我们动作一定要快。”
经历了数日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来到了明晟城。
城门口,卫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不同于寻常的气质。一番盘查,卫兵得知他们是都护府军,立刻换上了友善的面孔,对他们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与敬意,热情地接待他们进城。久违的安全感包裹着这群历尽艰辛的战士,他们获得了可贵的安宁与喘息。
两天后的夜里,天幕星辰稀疏。孔涵进召集了全部都护府军士兵和鲁敬祭,在老旧的营帐内聚首。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严肃坚毅的脸庞。
孔涵进面容严峻,声音低沉地说:“泰州镇卫军的都统殷卫平告诉我,雪国军队已经推进到了明晟城可视的范围了。虽然他们在沿途遭到了反抗力量的袭扰和阻击,但他们仍然高喊着‘保护信徒’,摧毁了明晟城外围的几个据点。明晟城周围的一些村墟被他们付之一炬,许多无辜的村民葬身火海,到处充斥着他们野蛮杀戮的暴行。就在今日下午,殷卫平收到雪国军队送来的通牒,限令镇卫军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彻底退出明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