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虞信孝
冬铃城简直就是由一座座小堡垒组合而成的大堡垒。狡猾的残敌非常顽强,藏匿在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伺机向启州镇卫军发起出其不意的攻击。他们在城内错综复杂的巷道中自如穿梭,巧妙遁逃。残酷的巷战让镇卫军疲于奔命,不断有人倒下,遭受的损失远超预期。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虞信孝深刻领略了山国人的可怕。
好不容易才稍稍整顿好冬铃城的治安,虞信孝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一个清朗的日子,冷光傅领着虞信孝、尚临江和陈共炎三人来到街上漫步,领略冬铃城的风貌。
冬铃城被包裹在群山之中,周围巍峨险峻的山峰直刺云霄,山顶终年云雾缭绕。崎岖峻峭的山间孕育出数不清的溪谷与沟壑,星星点点的古老村寨错落其间。源自群山腹地的涓涓溪流汇聚成榕桂江,滋养着冬铃城及周边村寨,让这片土地充满勃勃生机。清澈碧绿的江水在冬铃城边缓缓流淌,倒映着冬铃城的朦胧轮廓,顺着弯曲的河道一路向东,流往帝国的和风城。
两条清澈的小河穿城而过,宛如城市血脉,水上架设着结实稳固的木桥,桥面上覆以瓦顶长廊,既能在雨季防潮,也为行人遮阳挡雨。长廊顶面绘有精美的图画,记录着流传已久的传说故事,梁柱上刻有细腻的浮雕,栩栩如生,过往行人往往在此驻足歇憩和散心闲谈。
冬铃城的民居大多数是凌空吊柱的吊脚楼,与帝国建筑风格明显不同。有的吊脚楼仿佛悬空而立,只有通过攀爬梯子或台阶方可踏入屋内,有的则半悬空中,一侧依傍着坚实的土丘或岩石。屋顶覆盖着黄灿的茅草或青翠的陶瓦,一扇扇格窗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图案。一些吊脚楼下修筑了低矮的土墙或竹篱,围出一方自成天地的庭院。
“这种房屋,一般能住多少人?”虞信孝抬头望着一座吊脚楼,饶有兴致地问。
“七八个吧。像这种吊脚楼,中间是正屋,左右边是偏房,后面还有灶房或者杂物房。总共算下来,大致也有五六间房吧,但还要看家里有多少人。吊脚楼既可以防潮避湿,又可以避开蛇虫侵袭,底下还可以喂养禽畜,很适合普通人家居住。而那些砖石屋宅,一般都是寨主、司主或庄园主的住所,尽管他们可能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居住。”冷光傅抬手指向远处水塘上的一座格外醒目的吊脚楼,说:“你们看那,就那个水塘上的吊脚楼,看到没?那是存放粮食的粮仓,可以防鼠防虫,更可以防火。”
虞信孝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投向远方一片浓荫蔽日、生机盎然的山林,心中涌起一阵感慨。正是这些蓊郁的林海,为当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活所需,也见证着冬铃城的沧桑变迁。
冬铃城的中心矗立着庄重肃穆的神台,是集会和祭祀的重要场所。神台由巨石堆砌而成,岁月在其表面镌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历经风雨剥蚀的石阶略显斑驳。只不过,战争的阴霾刚刚消退,神台周遭显得颇为冷清,失去了平日里的熙攘热闹。唯有微风拂过神台的铜铃,发出寥寥回响。
冷光傅告诉他们,每年春风初暖的三月和夏花盛开的六月,作为本地的最高祭司,大司主都会身披绣满图腾纹饰的华服,带领着冬铃城和下属村寨的居民,浩浩荡荡地聚集在神台,虔诚地向庇护这片土地的山神祈求福祉与安宁。
虞信孝心中始终怀揣着对冬铃城整体布局的好奇,他提议前往城墙看看。初抵冬铃城时,战事尚未结束,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踩着青石台阶,踏上那历尽沧桑的城墙,他的目光扫过坚实厚重的墙体,错落有序的垛口,高高矗立的瞭望台,城楼檐角悬挂的铜锣与长号。
落日熔金,暮色悄然降临,天空被晕染上橙红霞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炊烟与诱人的饭香,那是城里的居民在准备晚餐,生活虽艰难却依然要继续。
“我们去吃饭吧。我带你们去一个我常去的地方。”冷光傅稍作停顿,话语略显犹豫,“如果,那家饭馆还在的话……”
一行人跟随着冷光傅的脚步,穿过疮痍交织的街道,沿途可见焦黑的墙壁和倒塌的房屋。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洒落饭馆门前,饭馆大门打开,门楣上仍然悬挂着招牌。
店内留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昏黄的灯光摇曳在梁柱上,赫然可见刀剑砍斫的痕迹,一些损坏的桌椅被堆在角落里,木料断裂处露出了年轮的纹理,旁边散落着一堆碎陶片,那是曾经装盛美食佳酿的碗碟与酒坛的残骸。
冷光傅环视了一下四周,惋惜地说:“唉,来吃饭的人寥寥无几。有几个伙计不在了,如果不是在混乱中逃跑了,那就是在战乱中被杀掉了。”他大声呼唤,声音在空荡荡的店内回荡。领班伙计应声而出,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热情地将他们带到冷光傅惯常落座的位置。那里背靠潺潺流水的河畔,环境静谧宜人,视野开阔,使人身心舒畅。
甫一坐下,冷光傅驾轻就熟地点起菜来。“先随便上两碟凉菜,然后要……酸汤鱼、炒肥肠、泥鳅钻豆腐、炖牛肉、干笋腊肉、岩耳炖鸡鸭、米豆腐……哦,差点忘了,还有油炸蜂蛹。”冷光傅猛地抬起头,瞥了一眼三位同伴略显惊讶的表情,似乎意识到可能点多了,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说:“嗯,就这样吧。”他满怀期待地看向大家,显然希望这一席丰富的菜肴能让同伴感到满足,暂时忘却战争带来的困扰与压力。
领班伙计一脸愁容,有些为难地说道:“哎呀,干笋腊肉没了,换其他的可以么?”
“嗯!怎么会呢?这个不是应该很普通的菜么?卖完了?”冷光傅挑起眉梢,原本愉悦的脸庞瞬间蒙上了疑惑。
“哦不。”领班伙计苦笑了一下,低声解释道:“是之前帝国军队打进城的时候,店里三个胆大的伙计趁乱偷走了所有的腊肉。”
冷光傅听了,脸色顿时严肃起来。“知道人跑到哪里去了吗?”
“有传言说回他们村寨了。但我们不敢贸然进去找人,怕被赶出来。”
冷光傅想了想,说:“你们去大司主府,找榔官详细说说,到时候我们带人去他们村寨里把人找出来。偷东西的人应该还是要惩处的,但东西就可能已经追不回来。不过,可以让他们家给你们赔钱,或者出人做工来抵。”
“好的好的,我们尽快去找榔官。”领班伙计感激地连连点头称是,“那要不就换个菜?把干笋腊肉换成炸小河鱼?”
“嗯……也行。哦,对了!辣椒,油辣椒和醋辣椒,多来一些。”
不久,伙计端上来一盘凉菜。虞信孝从来没见过的一段段棕白色草根,浸润在浓醇的酱油与红亮的辣椒油之中,色泽诱人。
“这是什么?”虞信孝看着那盘新奇的凉菜问道。
“凉拌鱼腥草,很好吃的,你尝尝。”冷光傅笑嘴角含笑,眼中闪烁着兴奋。
“鱼腥?”虞信孝眉头微微蹙起,转头看向尚临江和陈共炎,但两人纷纷摇头表示表示不清楚。
“有点像鱼腥的味道,但口感清脆,味道甘甜,很好吃的。”冷光傅热心地鼓励他尝尝。
虞信孝将信将疑地夹了一根鱼腥草,放入嘴中嚼了嚼,然后朝冷光傅投去了幽怨的眼神,默默咽下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冷光傅热切地问。
“有点像是芫荽、芹菜和萝卜叶的混合味道,也微微有些冲头,味道比较奇特。”
一旁的尚临江和陈共炎不禁笑出声来,看起来很庆幸没有率先尝试这个鱼腥草。
看着眼前三人的反应,冷光傅有些失望。“啊……看来你也不喜欢这个菜了。”他夹起几根鱼腥草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边嚼边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受不了这个味道。但我们都觉得好吃。”
这顿晚餐的辣椒实在有点多。虞信孝虽然能吃辣椒,但从来没有这么吃过。一顿饭吃下来,他感到肚子有些灼燎不适。晚上睡到半夜,终于忍不住开始拉肚子,上了好多趟厕所。由于频繁在厕所和床铺之间来回奔波,这一晚过得极其煎熬。直至次日中午,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这顿火辣辣的晚餐,无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原本击败了冬铃城的叛军之后,虞信孝就开始考虑回启州的事了。然而,眼前的现实困境让他无法即刻启程。军营的帐篷内弥漫着草药和血腥味,众多伤兵蜷在简陋的床榻上,面容苍白憔悴,在伤痛中挣扎和喘息,被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睡。他们身体虚弱,连站立都显得艰难,更不用说承受长途行军的辛劳。虞信孝深知,他必须等到大部分士兵的伤势好转、体力恢复以后,再跟恒安公虞英勉说领军返回启州的事。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户洒到他的书桌上,一封来自虞英勉的信件递到了他的手中。信中说,大司主冷时音不幸患了疟疾,正在服用青蒿汁治疗中,不得不在幽涧城休养,短时间内回不了冬铃城。虞英勉指示虞信孝暂且在冬铃城驻守一段时间,维持冬铃城的治安,并帮助冬铃城重建军队,直至冷时音痊愈回城。
尚临江又因为家里有事,已经提前回去了,但据说很快会派遣周雅明或仲建安来顶替他。眼下,这支驻守冬铃城的镇卫军将领,就只剩下虞信孝和陈共炎两个人了。
每天清晨,虞信孝都会巡视军营,查看伤员的状况。最为令他感到难受的,莫过于那些不得不接受截肢的士兵。他们曾经是战场上的猛士,如今却被剥夺了健全的身躯,再也无法当兵战斗,甚至不能再能务农持家。吃饭穿衣依然需要,他们必将给家庭带来巨大的负担。尤其是那些依赖军饷维生的家庭,无异于会遭受灭顶之灾。他们的双眼空洞无神,流露出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与忧虑。
虞信孝曾听说过一些残酷的事实,一些重伤士兵会想办法在战斗中死掉,或是战后拒绝治疗等死,只为让家人能领取一笔丰厚的抚恤金。有些伤员截肢以后,为了避免成为家庭的拖累,要么在返程的路上悄然失踪,要么直接选择了自杀。看着这些伤痕累累的战士,他心中充满了悲悯。
“信孝,出来一下,有重要的事情。”陈共炎的身影出现在营房的门口,显得格外醒目,背影被朝阳拉得修长,身后的冷光傅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显得格外凝重。
虞信孝感觉气氛有点异样,心头一紧,隐约觉察到肯定有大事发生。与伤员稍稍招呼示意后,他便匆匆走出营房,跟着陈共炎和冷光傅的脚步,朝着营地僻静的一角走去。四下无人,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山林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仿佛在低语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陈共炎面色凝重,率先打破沉默沉寂:“信孝,光傅他们安插在微笑城的眼线传来紧急消息,有一支军队正从微笑城出发,准备绕过了重生城,直接攻打我们冬铃城。”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敲击着虞信孝心头。“不仅如此,我父亲的信件也带来了坏消息。雪国军队不但攻击了辛州的澜芷郡,还一举拿下了西域的安本城,有迹象显示,他们正在向明晟城方向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