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屈椎璃
时序已行至春末,万物复苏仿佛近在咫尺。但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列寒流悍然席卷大地,蛮横地掠夺着每一块土壤深处的余温。这股寒流让人恍若置身于刚过去不久的严酷寒冬,气温骤降到令人血液冻结。
屈椎璃裹着厚实的毛皮,脸庞被寒风吹打得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她特意延长每一次吸气的时间,好让空气在进入肺腑时稍减几分刺骨的寒冷。
不远处,一对夫妻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紧了身子。丈夫正在从一只冻死的羊身上剥离皮毛,手指被冻得通红,他的妻子则牵着年幼的儿子在一旁默默看着。孩子瞪大的双眼中,流露出些许困惑与茫然。夫妻俩感慨,过去的这几个月要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年都要冷得多。牛羊无法外出寻觅食物,让他们陷入了深深的困扰和忧虑之中。他们费尽心思为那些体弱多病的牛羊包裹上毛皮保温,期待它们能安然度过难关,但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牛羊相继冻死。好在,他们的损失并不算太过惨重。
相比之下,隔壁邻居则显得尤为不幸。尽管同样早早采取了防寒措施,却遭受了重创。大量牛羊在寒冷中接连倒下,围栏里的尸体堆积如山。此刻,这家女主人抚摸着一具冰冻僵硬的羊尸,脸上满是悲痛,丈夫则双手捂着脸,竭力掩藏内心的绝望与无奈。他们的女儿将一只小羊羔抱在怀里,步履蹒跚地带回温暖的庐帐内。倘若让它继续暴露在这严寒之中,恐怕很快也会被冻死。
屈椎璃缓缓迈步,徐徐靠近那排用厚重毡布搭成的庐帐,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在其中一座庐帐旁,屈椎璃停下了脚步。她听到里面传出了几只羊的叫声,声音有些虚弱,恍如饱含疼痛与恐惧的哀鸣。她揣测,那应该是一些体弱多病、难以抵御严寒的羊只,主人特意将它们安置在庐帐中,希望能借此帮助它们度过这难熬的寒春。
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是汗国最近二十几年来最寒冷的冬天,肆虐的冰雪和刺骨的寒风无情地吞噬了大量的牲畜,无数的牛羊在漫长的冬夜里,相继倒在了冰雪皑皑的大地上。随着春天的脚步临近,气温逐渐回升,冰雪开始消融,沉寂已久的草原上逐渐焕发出了生机。在经历了漫长寒冬的煎熬后,牧民终于看到了曙光,期待着草原的完全复苏,企盼着生活重回正轨,但这场春末的寒风又迅速将希望之火吹灭。
诗曰:
春暮寒流如剑锋,牧野皑萧畜栏空。
羊羔哀鸣庐帐中,盼得霜雪换暖风。
江元胜踏着有些急促的步伐,走到屈椎璃身旁。“公主,你听说了吗?巴思阿兰可汗在集结兵马,准备再次攻打帝国。”江元胜的气息有些沉重,或许源于对战事的担忧,抑或是受寒气的影响。他之前的盔甲比较贴身,为了穿下厚重的皮毛衣,他已经很久没有穿盔甲了。
屈椎璃视线扫过周围正在忙碌的牧民,觉得这个话题不太适合被他们听到,便不动声色地引着江元胜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江元胜心领神会地跟随在后。两人沿着被雪覆盖的小径徐徐前行,屈椎璃微微侧首,轻声说:“嗯,他跟我说了。”
江元胜眉头紧锁,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你有没有劝阻他,不要挑起战端?汗国现在应该想办法保全实力,而不是毫无顾忌地消耗力量。”说着,他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呼出的气息在嘴前化为一团白雾。
屈椎璃停下脚步,望向远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草原,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元胜教官,你有看到吧。我们在去年冬天损失了大量的牲畜,现在虽已接近春末,但严寒还未退去,很多地方还被雪覆盖,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些牧草,现在根本不长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瘦弱牲畜,眼看就要饿死了。不像帝国的农民,汗国的牧民只会放牧,他们不产出粮食,也没有粮食可以储存。帝国人遭遇了水旱蝗灾,还可以去乞讨、抢劫,但是牧民做不到。牧民如果没了粮食和牲畜,能到哪里乞讨?又能去抢劫谁呢?战败和苦寒使得汗国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亟需粮食、布匹、药材、燃料和饲草。而今屈惇敏关闭了边境贸易,汗国就只能通过战争从帝国夺取生存物资。”
江元胜难以置信地看着屈椎璃,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她。“公主,这话,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你身为帝国的公主,为什么站在汗国那面说话?”他的声音中透露出错愕与困惑
屈椎璃转过身来,面对江元胜,以沉静坚定的语气回答:“我是帝国的公主,也是汗国的可敦,我心中的和平共处愿景从未改变。然而,眼前的部众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濒临绝境,让我无法忽视。如果再不想办法获得物资和救济,汗国就要崩溃了。以前,他们袭击帝国,只是为了掠夺财富。但这一次,他们只能孤注一掷,倾全国之力南下,只是为了获取维系生存所需。他们对帝国的城池不感兴趣,得到他们想要的之后就会回来了。”
“如果有必要,他们也会选择留在帝国的城池里,同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城内外的帝国人。”江元胜补充说。
对此,屈椎璃没有作声。她内心清楚,江元胜所述并非不可能发生。
“汗国损失这么严重,怎么还有能力组织起攻打帝国的军队?”
“汗国的军队并不像帝国一样整编集结,而是按部落分散集结。汗国地域辽阔,各地出战和受灾情况不一,有些部落损失较轻,甚至还有些部落躲过了灾难。何况,求生的欲望将促使各个部落勇士毫不犹豫地加入这场战争。”
“你考虑这场战争带来的后果吗?他们势必会将破坏和杀戮带到帝国去,将帝国卷入腥风血雨。”
“我知道……但,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屈椎璃凝视着远方,那里有正在与严寒顽强抗争的牧民。
—§—
屈椎璃静静地坐在火堆边,手中一根木棍轻轻拨动着底下的牛粪。火苗舞动,光影在她忧虑的面庞上跳跃。这时,巴思阿兰掀起门帘踏入庐帐,一股刺骨的冷风随之涌入,屈椎璃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毛皮,猛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将目光投向巴思阿兰。
巴思阿兰带着一身寒气,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沉郁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他的视线与屈椎璃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短暂交汇后,迅速滑向了一旁,仿佛在刻意逃避。
“他们想怎样?我听说,他们我把送到狼祠,杀了献祭。”屈椎璃紧抿双唇,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恶意如同箭矢般瞄准在她身上,警惕与不安充盈了胸膛。
巴思阿兰脸色略显阴郁。“嗯……有人提了一嘴,但看样子是受人指使的。要想公然处决汗国的可敦,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们现在想让我们离婚,然后把你当作人质,去跟帝国换取紧缺的物资。”
“哼……自从父皇将我远嫁入汗国以来,我就没想过还能回去。何况如今帝国的皇帝是我那异母弟弟,我们之间的关系何其淡漠,他怎么可能会愿意付出代价来赎回我?”屈椎璃语气中夹杂着无奈与自嘲。她微微扬起下巴,问:“那,你答应他们了吗?”
“没。但我告诉他们,我会先将你软禁起来。”巴思阿兰顿了顿,严肃地补充道:“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样也能保护你的安全。”
“怎么会这样?就因为我是帝国的公主,汗国战败了就要归咎于我?”屈椎璃露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惊诧和失望。
巴思阿兰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这原本就是一场为了生存才发起的战争。我们为此倾尽了所有,拼尽了全力,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没想到,帝国和泽国会再次联手。就在我们围攻蓉崋城时,泽国不但出兵帮助帝国解围,还趁机突袭了我们的后方。这场战争损失这么惨重,人心惶惶,他们要找一个替罪羊。他们不敢怪罪到我头上来,但一致认为这个替罪羊应该是你,不论你是否有错,只因为你是汗国里最尊贵的帝国人。他们需要通过你来宣泄愤怒和怨恨,否则难以安抚那些失去亲人的部属,我也难以压服这群气急败坏的部君。”
“哼!”屈椎璃冷冷一笑,“我看,只是因为我是汗国里最容易被摆布的帝国人罢了。我要亲自去跟他们理论一番。”
“他们不会听你辩解的。”巴思阿兰摇头惋惜,脸色愈发凝重。“母亲告诫我,现在这种局面下,不是独断专行的时候,要顺应大多数人的意见。否则,汗国可能会走向分崩离析。届时不仅我的汗位不保,我们全家人的安危也将面临极大的威胁。”
“是谁在挑战你的权威?是你的叔叔,托欢布哈贤王?”屈椎璃凝视着巴思阿兰,不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