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还有很多其他部君也是这个想法。”说着,巴思阿兰脸上掠过一道沉重的阴影。
屈椎璃蹙起眉头,毫不掩饰她对托欢布哈贤王的厌恶。“我不喜欢他。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怀歹念。”
“我也不喜欢他”巴思阿兰点点头,“但我不能轻率地杀了他或流放他。他现在统领着汗国实力最强大的部落,那些部属唯他是从。如果贸然行动,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
屈椎璃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迷惑和担忧。她将目光投向跳动的火苗,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那看不见的危机。“有没有感觉现在的气氛很诡异?托欢布哈和其他一些部君似乎已经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我也有这种感觉。”巴思阿兰的目光也随之落在火光中,若有所思。“嗯?你是在说,他们正在密谋联合颠覆我的汗位?”
屈椎璃表情严肃,直言不讳:“没错,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托欢布哈一向对你们兄弟缺乏尊重,对待其他人也总是颐指气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他才是汗国的可汗。见过他几次之后,我就觉得他有图谋你汗位的野心。”
“唉……”巴思阿兰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他稍作停顿,似乎在整理着纷乱的思绪,然后继续道:“其实……母亲跟我提过这个事情。然而,现在汗国失势,人心不稳。如果我现在跟他们撕破脸,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需要从长计议,做好充分的准备。”
“所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软禁你的妻子?”
巴思阿兰的脸上浮现出歉疚和无奈。“比起拿你献祭,我只能用软禁的办法来保护你,别无他法。你需要暂时远离汗庭,远离那些部君的视线,保持低调,减少他们的反感与敌意。如果让他们感受到你对汗国仍有影响力,他们会像见到仇敌一般,尽其所能地针对你。我有一个忠于我的部落,是父汗分给我的,我从十三岁就开始统帅他们了,对我绝对忠诚。我想让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可以带上那些帝国随从。只不过,要注意,那些部君也会安插一些士兵,打着保护你的名义来监视你。”
屈椎璃听罢,心中百感交集。“这么说,我们要分居了?”
“嗯,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也是母亲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出来的办法。我想,应该也是当下最好的安排了。”巴思阿兰微微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眼神中满是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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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尊贵的公主,汗国无上的可敦,被禁锢在广袤草原上的一片牧场。屈椎璃并没有感到不习惯,也没有对人表达过任何不满与怨怼。她内心平静,安然接受了一切。
虽然不能像在汗庭中一样自由自在,但与在昆吾城的皇宫里相比,这里无疑有着更多鲜活的气息。皇宫里的等级和规矩森严到令人窒息,人们疲于主仆和上下级之间的应酬与敷衍。内侍和女仆对她毕恭毕敬,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从来不跟她多说话。他们或冷漠如霜,或强颜欢笑,没有真实情感,更没有自然融洽。除了弟弟屈正敏,她在宫里也没有其他可以交心的人。她常常盼望着有皇族或大臣的孩子,借着偶尔进宫的机会来找她。他们能暂时抛开身份的枷锁,尽情嬉戏玩耍,享受无忧无虑的纯真快乐。
这个部落虽然直属于巴思阿兰,但没有皇宫里那样的拘谨感,人们的交往更为自然真诚。没有人因她的尊贵身份而畏惧疏离,反而像对待一位久违的家人般亲切热情,以草原儿女特有的方式迎接了屈椎璃的到来。
屈椎璃卸下尊贵的光环,换上了质朴实用的服饰,轻松融入到淳朴的牧民生活中。东方的微光刚照亮朦胧的大地,她便已与牧民唤醒沉睡的畜群,踏入青草丰茂的牧场。她手中挥舞的鞭子在空气中划响,畜群的咩哞之声交融在一起。中天的阳光倾泻而下,普照每一寸土地,她与牧民一起席地坐在阴坡,享用着简单却美味的午餐,闲话那些平淡无奇却又温馨无比的家常琐事。待到天边的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穹,她与牧民合力驱赶着归来的畜群,齐声咏唱那古老悠扬的歌谣。繁星点缀在漆黑的天幕上,篝火那橙红色的火焰跃动不息,老者缓缓讲述那些世代相传的故事,讲述那些有关英雄豪杰和自然奇观的传说。在这里,她真切感受到生活的温度和人性的美好,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归属感。
唯一让她感到有些不满的是,巴思阿兰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将她软禁于此,而不是与哪些心怀异志的部君抗争到底。除了定期送来一些生活物资,巴思阿兰不曾亲自前来探望,也不曾派人来慰问自己。
出于对可敦的敬意,也为了她在这里过得舒适和安全,那些部君主动要求在这个部落为屈椎璃建一座帝国式的院落,取名为都兰行宫。当然,屈椎璃心知肚明,与其说这是一座行宫,倒不如说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监狱,完全是为了防止她趁人不注意逃跑。即便如此,她依然泰然处之,从容淡定地迎接每一天的黎明与黄昏。
作为软禁屈椎璃的居所,都兰行宫整体布局紧凑,带有八个房间和三个大厅,并通过两个庭院将它们串联起来。行宫坐落在昔日帝国驻军遗留下的营垒之上,历经数十年风雨侵蚀,营垒破败不堪。为了安置屈椎璃,就在营垒的基础上翻新和加建,尤其是加高加固了围墙。
围墙外环绕着又宽又深的沟,落入其中的人很难爬出来。昔日用来方便通行的后门被堵死,只留下特意修窄的前门作为唯一出入通道。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牧草延伸至天际线的尽头,牧民围绕行宫搭建庐帐,犹如星辰点缀在草原之上。
那扇由厚重实木板拼接而成的大门背后,稀疏有致地散布了小树和花草,虽不及帝国园林的繁花似锦,却也透露出几分故土院落的韵味,勾起他们对遥远故土的思念之情。
由于仅仅修建了行宫本身,行宫面临着水源短缺的问题。于是,屈椎璃领着江元胜和宋氏姐妹等随从挖掘了一条引水沟渠,将不远处的河水引到行宫近旁。为了抵御呼啸刺骨的寒风,他们还拆解了随行携带的庐帐,利用拆下的皮毛与布料将几间居室及一个大厅的墙壁和屋顶细心包裹起来。虽然很累,但屈椎璃并没有惊动牧民,只是许多热心的牧民见到屈椎璃他们如此辛劳,纷纷在忙碌的间隙自发前来帮忙。
托欢布哈对屈椎璃的行踪尤为关切。他特意派遣了一支由二十名士兵组成的卫队,驻守在行宫旁边的营地,每时每刻都有五个人在行宫门前警戒站岗。如果屈椎璃想要外出,都必须有卫队陪同,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这个部落之内。除屈椎璃身边的贴身随从以外,其他任何访客若想踏入行宫,都必须得到卫队长的首肯,再经过彻底搜身和仔细盘问。屈椎璃深知,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严密的监视和限制之下,这也使得她时刻感受到压力与束缚。
虽然巴思阿兰还会派人送来生活物资,但渐渐地,送来物资的次数和数量都不复当初,他们的生活变得有些捉襟见肘起来。屈椎璃敏锐地意识到,依赖不稳定的供给并非长久之计。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纵使山国环境恶劣、生活艰苦,但人们也能凭借勤劳的双手,顽强地繁衍生息至今。她毅然决定自力更生,改变这种窘迫状态。
经过一番细致勘察,屈椎璃与随从在都兰行宫附近选定了一块靠近水渠的荒地,打算将这块地开垦出来。屈椎璃托牧民帮忙找来了一些陈年蔬菜种子,播种下去之后,还是有部分萌发出了嫩绿的新芽。他们悉心照料着这些稚嫩的幼苗,如同呵护珍宝一般。不仅如此,屈椎璃用首饰跟牧民换了三十几只羊和二十几只牛,又抓了十几只野兔,还托牧民帮忙买了四十几只鸡。
每当曙光初现,屈椎璃就会醒来。像帝国的普通农民那样,她头戴遮阳帽,身上背着水囊和干粮,投入一天的劳作。从晨曦初照到夕阳西沉,大部分时间都在劳作中度过,挖土整地,清除杂草,放牧牛羊,喂食家禽,挤取鲜奶,捡拾鸡蛋。晚餐之前,她会绕着都兰行宫在草场悠然散步,与偶遇的牧民攀谈聊天,分享生活琐事。闲暇之余,屈椎璃就会跟宋红叶或宋言叶切磋剑术,当然,用的是木质的练习剑。每个月她都会打扫房间,用木棍去挑落墙角积聚的蜘蛛网。有时候,她会独自静坐在庭院之中,呆呆地看红霞慢慢染遍天际,任由思绪飘渺。远处传来的牧民吆喝声,伴随着悠扬的铃铛声,她就安静地倾听着,沉浸其中。
屈椎璃吃得十分清淡,一杯酸奶,一碗炒米,一碟蔬菜,往往是她日常的一餐。时不时地,还会吃个鸡蛋或者一份肉,为这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丝滋味。行宫里的生活虽然有些清苦,但却不是冷冷清清的。牧民经常会登门拜访,向她表达敬意。每逢节日庆典,她更是会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她也总是乐于参与到集会和仪式中去。能与牧民共度佳节,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和满足。
屈椎璃非常关心牧民的生活状况,她时常会走进他们的家中,与他们促膝长谈。这片牧场上的蔬菜十分匮乏,即使是沙葱、野韭菜、口蘑和沙芥之类的野菜也并不多见。每当蔬菜丰收或是鸡蛋累积到一定数量,屈椎璃总会吩咐用多余的蔬菜和鸡蛋与牧民交换。对于生活贫困的牧民家庭,则慷慨地直接赠送,并竭尽所能地接济他们。每逢宰杀牛羊,还会特意分出一些肉给牧民,与他们共享草原的恩赐。遇到牧民不幸患病,她也会让略懂医术的宋红叶为其诊治,但草原上药材匮乏,一些牧民的大病重病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医治,只能在疼痛与绝望中等待死亡。牧场里的那条河流虽然水质清澈,但经常有牲畜和野兽在里面饮水、排泄,总会有孩子直接喝了以后腹泻不止。屈椎璃想起母亲教授的方法,让牧民用草叶、泥土和布料过滤河水,沉淀并煮沸后再喝。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巴思阿兰的表姐哈拉乌真突然出现在都兰行宫门前。她骑着一匹健壮的骏马,马鬃如云,蹄铁敲击地面发出沉沉的响声,引来了众人的瞩目。她身着一件精致的长袍,身后跟随着数名随从,携带着满满的行囊。她说是受雅日瑛佑可敦的殷切委托,专程前来探望屈椎璃。当年,在雅日瑛佑的精心安排下,哈拉乌真嫁给了一位显赫的部君。
步入都兰行宫的那一刻,哈拉乌真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目睹屈椎璃过得这样清苦,哈拉乌真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她毫不犹豫地将随身携带的种种珍贵物品,包括华丽衣物、精美饰品和滋补药材,尽数留给了屈椎璃,希望能稍稍改善一下她的生活品质。
夜色悄然降临,月光洒在庭院,映照着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影。她们围绕着日常琐碎漫谈了大半个晚上,谁也没提起汗国的政事和巴思阿兰的近况,仿佛都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随着夜色愈加深沉,终于两人无话可说了,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尴尬与沉默,便决定就此歇息。她们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屈椎璃想她刚嫁到汗国后没多久,两人也曾有过这样亲密无间地同床共枕的时光,那时的她们都还对未来充满憧憬。
在温暖的被窝中,屈椎璃困意渐浓,就要睡着了。恍惚间,耳边飘来哈拉乌真温婉的低语:“椎璃,人生如同高低起伏的草原,有时难免会有低谷。但你一定不要因此沮丧消沉,不要丧失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要坚信光明总会驱散黑暗。因为每一次沉沦,都是为了积蓄力量,以便更好地迎接下一次崛起。”
听到这话,屈椎璃蓦然睡意全无。她心底涌起一阵烦躁与愤懑,觉得哈拉乌真并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和想法,却摆出一副洞悉世事、高高在上的姿态,试图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予慰藉与开导。除了平添困扰以外,完全没有实质性的帮助。
她本想言辞激烈地反驳哈拉乌真,但她也明白哈拉乌真的好意。在情绪翻涌的片刻,她克制住了冲动,选择以得体含蓄的方式回应:“我们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我自从诞生即贵为帝国公主,而后又成为汗国可敦。一路走来,我的人生从始至终都是巅峰。而今,我开始没有止境地坠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触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死透。”说完,屈椎璃紧紧拉过被子,将脸庞脸庞深埋其中,以此表明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而哈拉乌真也识趣地选择了保持沉默,任凭这份尴尬在静寂的夜中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