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永瑛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愤然说道:“我们高坪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屯,但宁宗恒的暴行正发生在整个南屏郡中。他和泽国的贪婪无止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个国家,这片土地,正逐渐被侵蚀、被摧毁。”
“按照这样下去,就彻底没活路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刚到这里的黄新宇,他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又引起一阵议论,村民心中的不满和恐惧沸然而起。
“锄头他们要抢走,鱼叉他们要抢走,箭矢他们也要抢走,这是要彻底断绝我们的生路。”隗永瑛顿了顿,目光与众人交汇。“现在,帝国在接收哈尔人,他们会给我们提供土地和水源。我们的年轻人可以加入他们的军队,可以解决年轻人的口粮,甚至还会发钱。我们去帝国吧,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无论如何,都比呆在泽国要强。”
赞同声此起彼伏,一些激动的人甚至都站了起来。显然,大家已经同意,为了生存而背井离乡。
“这个决定注定会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们将面临无数的艰辛和危险,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这两天,大家收拾一下,随后我们一起迁往帝国的蓉崋城。如果有不愿走的,就自己留下来,但别妨碍想走的人离开。”隗永瑛脸上挂着微笑。
再经过几番议论和商讨,众人散去。
佟未央起身跟在霍彦英后面,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绪纷乱。终于,她忍不住,问:“大娘,我们也要去帝国吗?”
霍彦英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嗯,是的。我们无法忽视眼前的现实,我们的家园被糟践成了废墟。如你所见,到处都是残破的房屋和血迹斑斑的土地。去帝国看起来是条活路,总比呆在这里强。”
“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
“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显然,再待下去,等我们的就只有死亡。”她轻轻地拍了拍佟未央的肩膀。
在隗永瑛的院子里时,曾有那么一刻,佟未央心中涌起了一股冲动。她想象着自己走到宁宗恒面前,历陈高坪村民遭遇的苦难,并要求宁宗恒停止迫害村民。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而且自己一定会被抓回王宫去。
对于宁宗恒被任命为南屏郡都督,佟未央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宁家统辖了泽国的许多部落,还指挥了一支募集自山林的忠心耿耿的精锐部队。此外,在泽国的八十位渠帅中,有大概二十人对其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这使得宁家在泽国拥有着极大的权势。把宁宗恒调到南屏城,显然是为了加强这个三国交织之地的防卫,伺机而动。然而,给边境居民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灾难,实在是超出佟未央的想象。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自己对宁宗恒并不熟悉。长这么大,自己也很少见到宁宗恒。即使见面,也还通常是父王或母后在场的时候。记忆中,宁宗恒好像从来没叫过自己的名字,从来只是称呼自己公主,而自己则按照母后的意思,恭敬地称呼他为舅舅。宁宗恒的眼眸深邃,让人难以忽视。他通常沉默寡言,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甚至令自己心生一丝畏惧。虽然血缘关系无可回避,但这样尴尬和疏离的甥舅关系,没有丝毫亲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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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洗完那些油腻的碗盘后,佟未央感到精疲力竭。她强迫着自己走动起来,离开熹景饭馆,走向城南的中祝丘。那是安泰公专门为迁居至顼州的哈尔人划定的聚居地。与其说是聚居地,不如说是临时的监牢。中祝丘是一座平缓的小山丘,一道扭曲且不牢固的栅栏将中祝丘与通向蓉崋城南门的道路隔开。这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破烂肮脏不堪的帐篷和草房,垃圾与粪便在不远处的一处低地堆积,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当她穿过喧嚣的帐篷和棚屋,走到霍彦英的帐篷前时,霍彦英正手法熟练地割开一只母鸡的脖子。母鸡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了下来,殷红的血液沿着刀刃滴落在积满砂砾的地面上。霍彦英背后的木架上面悬挂着几条色泽诱人的鱼干,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来回摆动。在闲暇之余,项绫哀会与邻近棚屋的女孩朴惜芪,前往附近的溪边嬉戏和捕鱼。在和煦的阳光下,她们并肩坐在圆润的鹅卵石上低声细语,趟进清凉的溪水捕捉那快速游弋的鱼群,享受那份难得的宁静与惬意。
帐篷一侧,坐着一个身着顼州镇卫军服的年轻人,他的眼神疲惫,嘴边的胡须剃得有些凌乱,军服蒙了一层薄灰,衣襟沾着泥土和血迹。另一只母鸡被捆住了脚,在他身旁挣扎。
年轻人见佟未央靠近,立马有些拘谨地站了起来。
“大娘,我回来了。这位客人是谁?”
“这是惠凌祥,我妹妹的儿子。他刚从战场回来,特意来看我,还带了两只鸡过来。”说着,霍彦英把放完血的母鸡丢进热水里浸泡。“代花,过来,帮我拔毛。”
佟未央冲着惠凌祥笑了笑,然后撸起袖子、蹲下身子,帮霍彦英处理那只母鸡。水比较烫,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佟未央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那只母鸡,让它在热水里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燃烧木柴的烟雾,混杂着鸡血和鸡粪的腥臭味。她不经意地问:“战事怎样?顺利吗?”
惠凌祥愣了一下,当他确定佟未央是在跟自己说话时,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兴奋地回答道:“很顺利。我们攻破了汗国的富时城,泰州镇卫军打到了日经城外,泽国也攻破了标普城。以前帝国和泽国各自为战,总是轮流遭到汗国的侵害。这次两国联合进攻,无论是帝国还是泽国,都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这次出征的顼州镇卫军里,是利亚人作为主力的吗?”
“是的。”惠凌祥点了点头,“但我们哈尔人的骑兵击溃了日经城派出的先锋部队,我们的弓箭部队也抵近城墙,支援了攻城的主力部队。”
“我看,帝国人这是想让你们去送死。”
惠凌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仿佛被触动了心弦。他沉默片刻后说:“我们流落异乡,寄人篱下,只能服从帝国的指挥。与泽国从我们这里夺食抢钱相比,帝国给我们提供了食物、居所和金钱,至少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佟未央看了惠凌祥一眼,没作声,开始给母鸡拔毛,手在水中搅动。
惠凌祥注视着热水里的母鸡,鸡毛被一撮一撮地拔下来。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那只母鸡,已经没有挣扎了,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地上。“那,姨母,在我们出征的日子里,你们过得怎么样?”
霍彦英抬头看了惠凌祥一眼,放慢了手里的活计,情绪有些复杂。“嗯,一言难尽……我们是异族,是外人,难免受到利亚人的排挤和歧视。但我们能给他们耕种、渔猎、打杂,能给他们交税,能给他们打仗,所以还有存在的价值。
“除了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以参军以外,剩下的人大多只能给利亚人做工。不是为了挣钱,只是为了生存。黄新宇帮别人采摘果子,但并不稳定,只有在苹果、梨、樱桃或葡萄成熟的时候,才有活计。其他时候,一家人都可能要饿肚子。惠德武在铁匠铺里烧炉子,虽然很辛苦,但过得还算可以,而且时不时地还能拿点煤回来取暖。还记得隗丰宁吗?在我们迁到这里来的路上,他父亲和哥哥不是都被狼咬死了么?现在他在照顾他哥哥的儿子,就是那个双脚天生残废还经常咳嗽的孩子。他靠在城外砍伐木材为生,但是他付不起侄子的医药钱。这个姑娘……”说着,霍彦英指了指佟未央,“傅代花,在城东的熹景饭馆里,从早到晚都在洗着数不清的碗盘,每隔十天才有机会回来休息半天。就这些人,还算好的了。要知道,还有不少人没有生计,逼不得已去给利亚人当奴仆,甚至沿街乞讨。还有一些胆小的出去偷盗,胆大的就结队去抢劫了。”
“偷盗和抢劫,这不是会引来利亚人的仇恨么?”惠凌祥忧虑地问,眼神有些黯然。
“利亚人和哈尔人素有仇怨,冲突从未真正息止。我们迁到了这里,也只不过是仰赖安泰公的威势,现在看起来还算相安无事。但一个月前,蓉崋城的巡守抓到了一个纵火犯,是个哈尔人。”霍彦英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城里一个角落里烤麻雀,不慎引发了火灾,火势蔓延到了十几间房屋。这场火灾激起了蓉崋城居民的愤怒。前些天,成群的蓉崋城居民会跑到中祝丘,向我们仍石头、泥块和烂菜,叫我们滚出帝国去。有少数怕事的人,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其他更远的哈尔人聚居地避难。”
“还有这种事?蓉崋城的巡守不管吗?之后他们还会再来吗?”惠凌祥皱紧了眉头,语气严肃地追问道。
“哼……”霍彦英苦笑一声。“巡守确实来了,也驱散了人群,但巡守也对我们心存芥蒂。好在,这几天我们的士兵陆续回来了,我们的力量在增强,情况有所好转。蓉华郡太守特意交代巡守,不要让居民靠近中祝丘,以免引发暴力冲突。”说着,她看向蓉崋城门外那群警惕的巡守。
“还算识相,蓉崋城的人要是再敢上门,我们就杀进城去,血洗蓉崋城。”惠凌祥举起了紧握的拳头。
霍彦英瞪了惠凌祥一眼。“别说气话。”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这里,只能被排斥,被歧视,被欺凌。我们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我们得找条出路。比如回到泽国去,或者找一块真正属于我们的土地。”惠凌祥的声音逐渐低沉。
“虽然现在处境艰难,但一旦回到泽国,我们就会被当作叛徒的,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寻找一块属于我们的土地,谈何容易。”
“土地应该会有的。”惠凌祥笑着说:“听说,我们渠帅跟安泰公提了,等这场战争结束,要给我们赏赐一块专门属于哈尔人的土地。安泰公已经答应了。””他的语气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霍彦英闻言一愣,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那太好了。你们在外面为帝国人卖命,也算有了回报。”说着,她开始动手把母鸡剁成块。只听见,“铛……铛……哐……”的声音响起,熟练有节奏。佟未央则在一旁清洗那个浸泡了母鸡的陶锅,细心地刮去粘附在上面的鸡毛和污垢。
良久,惠凌祥轻声问:“嫂子在哪里?我看帐篷里只有她儿子。”
霍彦英突然暂停了剁鸡的动作,愤恨地说了一声:“她死了,别提她了。”接着,她继续剁鸡,只是力道和声音明显比刚才更大了。
佟未央抱着陶锅,走到惠凌祥身旁,手里还拿着一卷用来刮洗陶锅的草。她悄声对惠凌祥说:“别跟大娘提辉素霞。”
惠凌祥看着佟未央,眨了眨眼睛,悄声问:“有人在蓉崋城的青楼里,看到了个跟她长得很像的人,那是她吗?”
“嗯。别说这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