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佟未央
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霍彦英大娘坐在屋檐下,脸上透露着悲伤,眼神呆滞,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忧伤。她手握柴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木柴,每次用力似乎都像是在宣泄心中的痛苦。她年幼的孙子坐在旁边不远处的地上,摇摇晃晃地挥舞着小手,脸上泛着纯真的笑容。无邪的眼睛里透露着天真与无助,他并不明白身边发生的一切。
她的儿子顾德咎参与了之前与帝国败军的战斗,不幸身负重伤。在床上躺了不到半个月,最终还是死了,成了为保卫村屯而死的三个人之一。在村长隗永瑛的主持下,顾德咎和其他两个死者,一起被埋在了后山。
佟未央与霍彦英的儿媳辉素霞在一旁的空地上搓绳子。绳线在佟未央灵巧的手指之间穿梭,快而不乱。忽然,辉素霞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代花妹妹,你知道吗?村里有几家的大娘悄悄跟我说,希望我跟他们的儿子结婚。”说着,她努力掩饰脸上泛起的笑容。她还侧过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劈柴的霍彦英,又迅速转过头来。
佟未央抬起头,用略带惊讶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并从她眼中看到了些许憧憬和期待。辉素霞虽然长得不算漂亮,而且还有龅牙,但是她才十七岁。在这封闭且选择十分有限的村屯里,几乎所有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辉素霞不可避免地时刻被人惦记着。尤其是在顾德咎死了以后,更是有人开始动起了心思。佟未央心情有些复杂,淡淡地问:“是吗?那你准备怎么办?”
“嗯……我也不知道。”辉素霞摇了摇头,“我还在想。我感觉,村西老椴树下的华三婶家的儿子华景波看起来很好,对我也很热切。我想,我可能会再跟村屯里的其他人结婚。”
佟未央一言不发,只是手上搓绳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她感到有些无措。在泽国,女人的地位高于男人,结婚了也可以随时选择离婚,丈夫死后再婚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是,辉素霞这么快就开始考虑改嫁的事情了,仿佛没有一丝对亡夫的哀伤,佟未央感到有些不适。
“那,你儿子怎么办?”佟未央想起,霍彦英深深地担忧着孙子的命运,觉得他随时可能夭折。
“他吗?可以跟着我婆母。”辉素霞轻描淡写地回答。“而且他是为保护高坪村而死的人的后代,按照传统,全村都会养育他,所以我就不用管了。我可以去跟其他人结婚,在新的家里生活。”她语气轻松随意,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不打算带着儿子一起生活吗?”佟未央没有想到辉素霞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儿子。
辉素霞露出几分微笑,但当她注意到佟未央表情有几分严峻时,便收起了笑容,说道:“啊呀,这个只是想想而已。别当真。”
佟未央皱了皱眉毛,杜口吞声。她不相信辉素霞会留在霍彦英这个家里,老老实实地把儿子养大。想到这里,她不禁地扫了霍彦英和她孙子一眼。
突然,一阵吵闹声打破了村屯的宁静。这声音来自村口,不像是强盗进村,但也差不了太多。霍彦英放下刚立起来的柴,皱眉侧耳细心听了听,便拎着柴刀,与许多其他闻声而来的人一道,向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方向走去。辉素霞脸上满是警惕和紧张,她收拢了一下手上的绳线,抱起儿子,跑进屋子里。
佟未央感觉有些蹊跷,毫不犹豫地跑到墙角拿起弓箭,追随着霍彦英,迅速跑向村口。
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泽国士兵站在村口,盛气凌人。后面有七八辆马车,其中两辆马车上堆了一些粮食,还一辆车上绑了一头猪,剩下的几辆马车虽然都是空的,但看起来很脏。身材魁梧的军头正在跟隗永瑛交涉。
“别磨蹭了,赶紧让把钱交出来吧,没有钱就拿东西来抵。”军头目光傲慢凶狠,不耐烦地喝道。
“之前已经交过了,怎么又来收税了?”隗永瑛坚决争辩道。
“是吗?”军头嗤笑一声,嘲弄地说:“之前的税交给谁了?如果不是交给新任的都督,那就是没交。现在,宁宗恒都督很需要这笔税。”他似乎并不想听隗永瑛辩解。
“之前过来的汗国和帝国军队已经把我们村抢光了,我们已经没有钱和东西可以用来交税了。”
“那我们就自己搜了。”说着,军头回头向身后的士兵示意。他们持枪携剑,面无表情,熟练地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村民团团围住,显然对于这种事情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等等。”隗永瑛有些慌乱了,声音有些颤抖。“你们这样,跟汗国和帝国的入侵者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们驱赶了那些侵扰你们的敌人。相应地,我们收取一些税金作为保护你们的回报,理所应当。兄弟们,动手吧!”
村民举起各式农具和武器,目光凶狠,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杀气。显然,他们打算阻拦这些士兵恣意妄为,即使发生流血冲突也在所不惜。
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华景波突然端起长矛,向军头冲了过来。军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用剑把刺向自己的长矛拨开,躲了过去。军头身旁的两个士兵趁机上前,一人砍断华景波的右手,一人用剑捅进华景波的左腰。华景波瞬间瘫软了下去,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流出。军头用剑在华景波的肚子上反复捅了好多下,直到华景波彻底断了气。
村民一片哗然,怒火被彻底点燃,激动且愤慨。他们挺直了胸膛,准备与士兵拼命,但隗永瑛突然大喊:“所有人都别动,让他们搜,找到什么都让他们拿走。反正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没有必要再丢掉性命。”听到隗永瑛的呼喊,哗然声渐渐平息下来,尽管村民满脸都是怒气和不甘。
“把手上的武器都丢到地上,我们来收。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就跟这个小子的下场一样。”军头大声喊,语气不容置疑。
村民的思绪纷乱,一时间恛惶无措。
“按他说的办,都扔了,全部。”喊完,隗永瑛吸了一下鼻子,面容悲戚。
村民看着彼此,迟疑了片刻,陆陆续续开始丢弃手中的武器,一同丢弃的还有他们的勇气和自尊。佟未央瞟了一眼周围的村民,心中犹豫不决。她不太愿意丢下自己的弓箭,觉得士兵一定会把她的弓箭捡走的。于是,她将弓箭紧紧地攥着在手里。
士兵开始分成三拨,一拨看守马车和村民,一拨开始进村搜索财物,还有几个开始收集村民丢在地上的武器,并将它们堆放在远离村民的地方。他们踩着散落在地上的碎瓦片和破陶片,纷乱的脚步声在村屯中回响。
一个士兵走到佟未央面前,发现她手里还攥着弓箭,顿时皱起了眉头。他用剑尖指着她的脖子,威胁她把弓箭放下。佟未央两眼瞪着眼前这个士兵,不肯缴械。在一旁的霍彦英扯了扯佟未央的衣角,悄声跟她说:“孩子,扔了吧,不值得。”佟未央抿了抿嘴,重重地把弓箭丢在了地上。那个士兵赶紧将弓箭捡了起来,背在了背上,满脸笑容。看这个意思,这副弓箭应该就归他了。
正如隗永瑛所说,经过汗国和帝国军队的抢掠,高坪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剩下了。经过半天多的搜刮,只找到了七八袋粮食,十一二捆皮毛,五六只烟熏野鸡,二十几条鱼干,十几斤蜂蜡,二十几斤松香。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更不用说能作为军用物资的物品。
对于这样匮乏的搜刮结果,军头似乎也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皱了皱眉头,指着地上那堆简陋的武器,下令说:“把那些铁器都装上马车,回去找铁匠融了还能打别的用。”就这样,锄头、铲子、柴刀、耙子和鱼叉之类的农具,以及长矛、匕首和箭矢之类的武器,一起被士兵装运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夕阳的余晖映照在村民凄楚的脸上,一阵冷风吹过,伴随着微弱的呜咽声。
—§—
夜空中闪烁着星光,隗永瑛的院子里,众人围坐在篝火旁的地上,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每个角落,似乎都能听到无奈的叹息声。
隗永瑛低着头,表情有些凝重。她手中抓着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弄着火堆,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人群。高坪村几乎每家都派了个人过来,人比较多,院子显得有些拥挤,场面也显得嘈杂无序。火光将他们的面孔映得明暗交错,眼中流露着期待和不安。
终于,隗永瑛利索地把手中的树枝扔到了火堆里,倏地站了起来,凝重地说:“别说话了,安静下来。”
隗永瑛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下。等众人彻底安静下来以后,她说:“不等了,看起来也就黄新宇、惠德武和隗丰宁三家没来人了。不等他们了。后面他们要来了,你们谁就把没听到的内容说给他们。他们要是一直没来,邻居就上门去告诉他们。”
隗永瑛顿了一顿,向众人迈近了几步,直了直腰,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这个事情大家都已经想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该有个决断了。有没有人想说点什么的?”
她的话语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沉寂。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遽然,猎人华立翦站了起来,目光在人群中游走,似乎在寻找说话的勇气。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微颤:“我们大家一起走吧。宁宗恒丧天害理,抢光我们的东西,摊派沉重的税金。就是把高坪村的猎物都射光,树都砍光,也交不清那个税。”
“河里都只剩下鱼苗了,森林里的蘑菇也很少了,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吃的了。”一个人宣泄出心中的不满。一阵议论声随之而来,多数表示赞同。
鱼户辉俊谦也站了起来,他身形消瘦,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光是税,还有劳役。已经有三个村被拉走了许多壮丁。上游的鱼户传言,再过几天,南屏郡就会派人过来我们村征劳役。周边一些村已经有人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