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屈椎璃
屈椎璃被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吵醒,声音虽然轻微却足够让她从沉睡中抽离。她微微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巴思阿兰可汗已经起床,正在整理衣着。
“等下,跟我一起去审讯托罕步哈吧?”巴思阿兰察觉到屈椎璃醒了。
“雅日瑛佑可敦也会去吧?”困意还未消散,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手臂之中,狠狠地闭了一下眼,仿佛想要抓住那即将消退的睡意,全力再睡上一刻,补偿那因提前醒来而缺失的睡眠。
“是的。”巴思阿兰点了点头。
“那我不想去。我去那里没有意义。”屈椎璃的话语简单直接,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
巴思阿兰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走近几步,蹲在屈椎璃身旁,用温柔和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为什么这么想?”
“她总是在试探我,仿佛我的每一句话都要接受她的考验。我不喜欢这样。”
“那是她重视你的意见。她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像她一样,辅佐我和我的后代统治汗国。”巴思阿兰轻轻地拍了拍屈椎璃的肩膀,试图给予她一些安慰和支持。
然而,屈椎璃对此并不认同。她侧过头去,避开巴思阿兰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道:“琪琪格尔肚子里的孩子有四个月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显然触动了巴思阿兰的心弦,他瞬间露出惊惶的眼神。
“我母亲怀着屈正敏到第四个月的时候,肚子也差不多那么大。”屈椎璃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感波动。
“她怀孕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吗?”巴思阿兰沉默片刻后问道,言语间流露出几分担忧。他接着解释道:“她是我表妹,我姨母的女儿,我们从小就认识。本来是让哥哥当可汗,你当他的可敦。我当贤王,琪琪格尔当我的可敦。哪里能料想到,哥哥竟然英年早逝。现在,你是我的可敦,琪琪格尔是我的家人。”
屈椎璃缓缓坐起身来,复杂的情绪在心头交织。她明白自己的重要性,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她不仅是汗国的外来者,也是这个家的外来者。尽管有巴思阿兰的接纳,但她依然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面朝南方,仿佛能看见那个她熟悉的家乡。少顷,她眨了眨眼,说道:“汗国汗位的继承制让我感到不安。与帝国皇位的嫡长子继承制不同,汗国汗位的继承并没有规律可循。你的后代、子侄、叔伯、堂兄弟,甚至是二十四部的部君,都可以争夺汗位。可汗,你之所以能够继承汗位,是因为雅日瑛佑可敦的强大凝聚力和操控力,使得各个部落首领愿意臣服。但是,能够长期在位的可汗并不多,大部分人不是战死就是病死。没有人能够预想,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不幸离世,汗位将会落入谁的手上。
巴思阿兰听罢,缓缓坐到床边,他伸出手来握住屈椎璃的右手。“那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汗国的兴衰荣辱,往往取决于强大英雄的领导。弱者无法让这样一个疆域广阔但人口有限的国家实现强盛。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完全赢得各部落的认可,但我会不断去证明自己,即使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他轻轻拥住了屈椎璃,恳切地说:“答应我,无论我是生是死,无论谁当上可汗,你都要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屈椎璃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她深知,如果巴思阿兰突然去世,那么他的孩子和她自己,都将成为政敌袭击的首要目标。
牙帐内弥漫着严肃紧张的氛围。巴思阿兰端坐那张铺垫了狼皮的椅子上,神情肃穆。雅日瑛佑和屈椎璃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面容庄重。跟随他从蓬勃城一同过来的部君布林贝赫、特木巴根、脱脱博罗则坐在左前方,个个神色严峻。前方左右两侧各站列了七名手执利刃的卫兵,如同冰冷的铁壁,使得整个牙帐更显森严。一个审判庭由此构成。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托罕步哈被押解到了牙帐中央,他神情萎靡,脸上沾着血污,衣着凌乱。他手脚均被束缚,跪在地上,等待着审讯的开始。他的目光在牙帐内扫过,最终定格在巴思阿兰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不屈。
“托罕步哈,我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巴思阿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气中带着惋惜。
“可汗,你为什么攻打我的城市,杀害我的部众,捆绑我的身躯?”托罕步哈抬起头,挣扎着说。他声音沙哑,盱衡厉色。
“恒生城的图门德木、布波日勒和桑达格瓦三位部君向我控诉,说你带领人马抢劫了他们六十万头牲畜,还掳掠了他们的部众。”说着,巴思阿兰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你现在过得还不够富足吗?”
“那三个懦夫,养不起自己的牧民,便指使和纵容他们的牧民把牛羊群赶到我们标普城的牧区。”托罕步哈脸色变得阴沉,“我要他们把养不起的牧民给我,他们不但不肯,还依旧我行我素,最后还派军队在我们牧区里设防。”
“所以,你就伙同德力格尔和苏仁胡玛,去劫掠恒生城的牧区?”
“是恒生城的那三个家伙先侵犯我们的。德力格尔和苏仁胡玛两人都对此感到不满,这才决定反击。”
巴思阿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事情你们应该先告诉我。我是汗国的可汗,这样的争端只有我有权裁决。遗憾的是,德力格尔和苏仁胡玛两个人都在战斗中阵亡了,现在只剩下你了。”
屈椎璃在沉默中踌躇,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终于,她鼓起勇气,声音平静却坚定地问道:“我听被掳掠到这里的恒生城牧区牧民说,他们看到有许多泽国骑兵出现在攻击他们的军队里,这是怎么回事?”
巴思阿兰似乎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他迅速转过头来看向屈椎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他将严厉的目光投向了托罕步哈。“真的有这事吗?”
托罕步哈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他的双肩微微颤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佟正和竟敢派兵进入我汗国境内,还勾结标普城的首领攻击恒生城,不可饶恕。”巴思阿兰的声音愈发严厉,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上的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整个牙帐都仿佛为之震动。“托罕步哈,你们怎么勾结上了泽国?你们给了泽国什么好处,他们竟然愿意为你出兵?”
托罕步哈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无奈与悲伤,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仿佛都被击得粉碎。他看着巴思阿兰,低声说道:“他们给了我们越冬的皮草和果腹的粮食。作为交换,他们要带走二十万头牲畜和尽可能多的奴隶。凛冬将至,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雅日瑛佑闻言,手指着托罕步哈,厉声指责道:“你竟然让泽国人奴役你的同族!叛徒,败类,不可饶恕。”
“凛冬不是你们部君考虑的问题。”巴思阿兰顿了顿,沉思片刻,说:“我不能让你活下去。否则会有人认为叛乱的后果是可承受的,或者给你留下报复的机会。我允许你自裁,保留下你作为部君的最后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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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庐帐中,屈椎璃端坐在羊毛毯上,手中交替使用着剪刀和锉刀,细致地修整着指甲。她并没有入乡随俗,像浩特人那样直接用小刀切削指甲。
这些天来,屈椎璃精神总是有些紧张,一直没有注意指甲长得有多长,直到标普城被彻底攻破后,她才开始关注自己。她轻轻拨弄了一下长发,打算修剪完指甲后,再打理一下发梢。当然,这是要请宋红叶与宋言叶姐妹帮忙的。
小时候,她曾试图自己修剪头发,结果却像是一场灾难。屈正敏见状哈哈大笑,屈惇敏则发出刺耳的嘲笑声。好在,母亲冷夏怜果断地将她的头发全部剪短,至少让发型变得整齐起来。然而,屈椎璃自幼就喜欢将头发盘扎起来,这样就可以佩戴各种精美的头饰。头发剪短以后,她觉得自己变丑了,为此赌气了好些天。
与哈尔人一样,浩特人也深受虱子的困扰,多多少少地会剃掉部分头发。但自从来到汗国以后,屈椎璃从未想过要把头发剪短或者剃掉。
正当她沉浸在思绪之中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营帐外传来。江元胜身披铠甲、腰上挂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进来。他向屈椎璃拱手行礼,恭敬地问道:“公主,可汗呢?”
“带着一些将领和士兵去打猎了。”说着,屈椎璃放下了手中的锉刀。她认为,在别人面前修剪指甲非常不礼貌。
“在这个季节打猎?”
“放牧和打猎是浩特人的生存之道。即便是在这个季节,打猎依旧能够带来一些补给,尽管猎物通常都很瘦弱,数量也不多。虽然标普城的补给足以支撑比较久的时间,打猎并没有必要,但有助于振奋士气和训练军队。”
“原来如此。”江元胜点了点头,心中了然。随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公主,听说巴思阿兰可汗要攻打泽国?”
屈椎璃眉头微微拧起,无奈地说:“是的,泽国介入汗国内部争端的事情,让巴思阿兰怒不可遏。他决定要给泽国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您赞成开战吗?”江元胜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略显沉重,“泽国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果真要开战,汗国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且,我担心这场冲突可能会牵扯到更多势力,甚至影响到我们的安全。”
“不赞成。”屈椎璃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坦诚地说道,“但巴思阿兰的态度十分坚决,他并不希望我就这个事情向他发表异议。而且,他在几天以前就已经传令出去了,要富时城、恒生城和日经城的部君尽快领军到标普城集结。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江元胜点了点头。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剑柄,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再怎么快,等到大部分军队集结到位,大约也要二十七八天吧。”
“差不多。巴思阿兰带来的军队正好可以趁机休整一下。”
“等增援军队到齐,加上蓬勃城和标普城的军队,差不多能够凑起一支十五万人的大军。即使算上之前战斗的损耗,那也还会有差不多十二万人左右。无论如何,这样的大军都会对泽国造成严重的威胁。”
“没错。泽国也必定会集结全部的军队来抵抗,所以巴思阿兰需要尽可能多的人。”
“这是汗国与泽国之间的争端,我作为帝国人不便过多评价。但公主您是打算留在标普城,还是跟随可汗的牙帐奔赴战场?”江元胜深邃的眼眸透露出忧虑。
“我想,我应该会留在标普城。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在标普城我可以为巴思阿兰调度物资和人员。”
“那最好不过。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场过于危险。”江元胜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时,营帐外的卫兵进来通报:“可敦,帝国的安盛公柴祯丞派来了信使何云祥,他有信件想要当面呈递给您。”
屈椎璃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平静。她示意卫兵让何云祥进来。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营帐门口,正是那往常为柴祯丞送信的人。他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风尘仆仆的外表下,一双眼睛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