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温一人把捧卷者和持戒者带离去往别处厮斗,独留周全一人应对茫茫水墨甲士与那仅有人字的提笔者。
这也算是识势而为,哪怕他们在这场争斗中算不了决定力量,但总归脑子没坏,那一条巧合的线说是顺势,可势为谁作,心底惊涛骇浪,然而说到底,只是棋子,见不到全局,识不到全脉。
单这一局,一般神字都会沦为棋子,顷刻间坠落神坛。
周全也清楚,这种局无非以蛮力遁走、或顺势而为。
铁甲兵戈,围战一人。
这一次的周全不求励磨自身,纯粹的疾。
刀中杀字在手中巧妙衔接,一刀不止杀一人。
老郑头在传他《屠恶》时有问过他刀求所何,当时的周全问心关疏尽心底淤泥,只言道:“杀尽心中恶。”
重山、耳不闻、杨家村,心恶横生,荆棘刺的人心疼。
孤身一人在儒家打那么多场,真以为他有那么闲,更多是为了扫走心中恶。
然而这一局又下来,他又憋屈了,一天到晚被人算来算去,咋的,我就这么好欺负。
戾凶大片收割甲兵,周全打出数道伏柔,可惜尽数被提笔者挥笔泼出墨水相互抵消。
不主动过来,十有八九在憋大招。
一步飞踏,戾凶由脚尖为始,向四周震荡,冲毁至少五十甲兵,可相较于这茫茫黑海,实在不值一提。
借恶开路,一路横扫,与此同时,抛出执锋之莲、远星之火,为拉近他与提笔者的距离提供时间。
提笔者这时有了动作,手中笔转了个半圆,墨水甲士消融汇聚成珠,飞入毛笔毫尖,景色壮阔,如仙人挥笔画天河。
墨水尽数归敛,周全还未近身。
提笔者冷眉长舒,在视野中,有一抹墨色染上了大地,随后飞快拓大,顷刻间就已侵染了目光可及之处的所有土地,接着连上了天空,困住了他和周全。
世界独剩墨、白,偏向大漠的孤,转作水墨的空。
周全眸中的幽潭,有恶蛟浅游,忽有所感,抬眼而望。
与它相望的是一双淡了色彩的眸子,不冷,就是淡,没有欲望的淡。
恶蛟从周全眼眸中飞出,左眼为实,右眼为虚。
飞天的恶蛟连绵着如山脉的身躯,迫向提笔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提笔者吞入腹中。
这一变化发生的太快了,思绪千转间,周全伸直手臂,食指和中指相并,手臂一抖,一粒火苗燃现。
虽是微小,也有别样颜色。
好像波澜,一滴水砸入还未干尽的水墨画,痕烟散去也淡,小道童站在他身边,白衣道袍飘飘,似仙,那双眼睛,是人。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仙山,来到周全面前,可这仍不是现世,是那意境的空,所以恶蛟可以出手,所以他并未违约。
静望周全那失了恶蛟的双眸,“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周全恰恰相反,少了那恶蛟,眸中幽潭不少半分,更深了,更让人恐惧。
“要我帮忙吗?”小道童忧愁道。
周全缓缓道:“随意。”
小道童眼底忧愁更深了,难啊难,愁啊愁。
一抖袍袖,水墨荡了一圈,静了下来,无波无动。
无论恶蛟、提笔者,动作皆如被定格在琥珀中。
小道童犯难了,一边的周全状况更差了,心海中那些积压的负面情绪在试图把周全的神智摧毁,水墨中那意境的空自周全为始,一点点拉扯,一点点揉皱。
如果在现世,他大可以双手一摊,地上一躺,眼睛一闭睡过去,任周全被这些情绪搞的人不人、鬼不鬼,都跟他没关系。
反正多的是人给周全帮忙。
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提笔者这一招算得上是歪打正着,自掘坟墓,把周全压的好好的情绪给用水墨空图勾出来,发疯的周全会多可怕,不走《解六》还算可控,走了之后,嗯,也能控,最多麻烦一点,而他讨厌麻烦。
右手捏出兰花指,轻跃一跳,点在周全眉心。
周全顿时大松了口气,如溺水之人浮上水面大口喘气,等气息平缓下来,周全的目光才转向小道童手中拈着的那一片叶子。
呆神了几秒,等思绪回笼,周全与小道童道声谢,小道童点了下头,神色自若,偏偏一朵哀怨藏在眼底:“现在没什么事,等会儿。”
小道童抬抬下巴,指向恶蛟:“你就要自己弄了。”
“还有。”小道童低头,揉碎手中绿叶:“恶蛟别杀了,三气平衡没它不行。”
周全脸庞抽动一下,实在没想到恶蛟还事关三气平衡。
小道童没去管周全的想法,继续说道:“这一次我算是破例,接下来你要调好情绪,别来烦我。”
周全听完:“破例这种东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小道童被恶心到了,果然恶心人不是他的活。
小道童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强调,别动手,别生气……如此循复,等一身鸡皮疙瘩下去,他才继续说道:“还有,我再提醒你一句,这一次局中那人对你的布局没那么大,机缘所得你也不用束手束脚,别人局中你出力,喝口汤是道理,不是金科玉律,但也说句问心无愧,问题不大。
顾忌太多,与自斩四肢无异,一步慢,蹉跎到死,机缘来了,就抓好,死都不要放开,推开了,自己闷着气,憋出事来还是自讨苦吃,那缺的路又要磨走不少光阴才能补上,得不偿失。”
小道童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周全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别太自恋,别来烦我。
嗯,尽量~周全唇角刚掀起一点弧度,又迅速压了下去,手掌遮住嘴巴,眼底浮出不解,他是不是,太飘了。
“放心,你多飘一点,总比你恶心人要好。”小道童目不转盯的注视着远处的提笔者:“其实你对你自己、对其他人、对世界都存在误解,哪怕你清楚,可是你在思考的时候你总会下意识的去忽略。”
周全瞳孔微凝。
“杨家村那一次是我跟浅予打的一个赌,赌注不大,就是你的问心关要解开哪一方面,至于内容,你不会想知道。”小道童慢吞吞地道:“结果是我输了,你的问心关换成那一个不入流的。”
被这一个“不入流”戳的肺管子直疼,周全无语了,不入流?咋的,你对我很有信心。
小道童不去看周全,自然看不到周全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
他接着道:“也是在那一次,我发现你对事情的观察是冷淡,再严谨一点,是漠视。”
周全瞳孔一动,小道童说:“但你的观察角度是主动的,主动的极端,甚至是一意孤行。”
如惊雷一道,轰在周全脑海中,周全忽地呵笑:“所以呢?”
小道童沉吟两秒:“所以呢?”
周全浅笑道:“所以我看到了很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心理问题会逐渐显现。”
在这短短一个月来,他的心理问题比往常一年还要来的频繁、激烈,有很多时候甚至会发病。
去看心理医生,还不如去找孟秋竫。
自残,自虐,他没做过吗?走出来而已。
周全吐出浊气,扭头平视提笔者,平静道:“行了,这一次我不玩了,疯一次吧。”
一个月来的心力交瘁,这一次一次性发泄了吧。
小道童瞳孔中眼神明灭不定,但还是点头,探手抓住蛟龙,手臂白净,似脆碎琉琉,却轻而易举的拽动恶蛟,无狂风受面,只在眨眼间,恶蛟就被扔回周全眸中幽潭。
拍拍手,随意在空中一扯,拉出一道黑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