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医院是让你说实话的地方,那么追悼会上就该忏悔。
听说周爷爷把动迁房和动迁款捐给慈善机构的时候,有些人就转过身体,朝自家走去。
还有一些人见警辅开车离开之后,三五成群站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总言之,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他们依然把话题重心放在我的身上。
我跟周老太爷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大老远来到省市打工,不就惦记动迁房和动迁款吗?
如今动迁房和动迁款都捐出去了,啥都捞不到不说,还要管周爷爷吃,管穿,管看病,脑子有问题吧?
睁眼就花钱的大城市,先不说我承不承担得起,关键失去了承担的动力啊。
所以,人们开始骂我:“港猪!”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一直非常理智,言论非常正能量,也就是这部分的言论,让其他人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他们说好人终归是好人,好人不需要回报,好人总是跟儿童,妇女,老人站在一起的,他们从来就不计成本。
这些话都是扯淡,都是口号,空话,没有多大意思,感动不了任何人。
当时有个退休老师,据说是省市第一中学体育老师,大家对他特别尊重,是因为他头发胡子都白了,耄耋之年,每日公园里翻跟斗,打太极,大家都跟在他后面学招式。
他一席话让一些人沉默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要是把动迁款和动迁房捐出去,我儿子儿媳妇会要我吗?我孙子孙女会收留我吗?假如我也是周老爷子,光身一人,也有那么一个侄子把我逼急了,我也把动迁款和动迁房捐出,我敢打保票,绝对没有林徒那样的小伙子喜欢我,收留我,照顾我---。”
说到此,他两手一摊,伸向大家问道,“假如是你们,有人把你们领回家吗?”
大家摇了摇头。
“我们什么玩意儿都不是!”体育老师说,“所以啊,我们得把身体锻炼好,不得有毛病。如果生毛病的话,最好早上得,中午死,中午得,晚上死,晚上得,嘿嘿--。”
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那我们就赚了,在黑夜闭上了眼睛死。”
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口长气,“反正我不及周老爷子--。”
他的话很多人听了,均闭嘴沉默,不再言语我和周爷爷的事,算是帮了大忙,小镇才恢复了平静,我们才过上安静的日子。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周爷爷那个侄子,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他来到我家门口,我给他开的门。他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低着头问:
“叔叔,你把动迁房和动迁款都捐了?”
“捐了,”周爷爷说。
“哦,”他说,“这下子完了,你彻底断了我的后路。”
“平等的……,”周爷爷说,“你有年轻,我有什么?我啥都没有了。”
他看了我一眼,“都是你干的好事。”
“你叔叔说得对,我们还年轻,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呢?”
他看了我一眼,这才是对他叔叔说,“你捐出去是对的。你要是不捐出去,我肯定三天两头还来找你的麻烦。”
“我还有一条老命!”周爷爷鄙视地看着他,“如果要的话随时来取。”
“如果你不捐出去的话,我即使拿不到你的动迁房和动迁款,我也会盼着你死。你死得越早,我就早发财,早享福。当然啦,我还会密切地关注你身边每一个人---。”
这一回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楼梯口,背着我们说,“我要监视他们为啥对你好。凡是对你好的人,就是我的仇人,他们都想从你这儿得到好处不是?这一下好了,我彻底放心了,你一穷二白,我也干干净净…!”
说完,他走下楼,站在一楼楼梯口,回头看着我和他叔叔,“你自己保重!”
我再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周爷爷追悼会的那天早晨,下着小雨。他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孩子,一身深色女人为孩子撑着伞,我一开始还没有认出是他。
他们来到大门口,那女人把伞丢在台阶下,接过他手里的小男孩,站在门口,他走进大门,就跪在地上,跪着走到周爷爷灵前,然后磕了三个响头。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低声议论着。
当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由于灵堂里格外安静,那个议论的妇女的声音,还是让大家伙听到了。
她对身边的那个老人说,“那年夏天,就是他伙同左青龙右白虎,胸口插刀的三个混混,爬窗户劫持老人---。”
说话的声音他是听到的,但是他没有在意,而是磕过头,站起来,扶灵之后,就站在磕头的地方,开始忏悔,也就是哭灵:
“叔叔,侄儿错了--。侄儿醒悟晚了--。我早该来看你啊我的叔叔--。如今侄儿来了,你却闭上了眼,不想见我,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叔叔啊我的叔叔,你就原谅侄儿吧,你就原谅侄儿吧!想当年,你要是不捐出动房和动迁款,侄儿肯定跟你没完没了。”
“你捐出动迁房和动迁款看似不近情理,看似毒恨侄儿,其实你是在救我,你不要我坐吃山空,你不要我啃老还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