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声音,但寻不到方向。
“别担心,你现在还在配型室,你进入状态了,一种大型的幻视。”金主管那边对着话筒耐心解释。
在他的视角可以看到陆西安还站在原地,一副很诡异的景象,像一尊雕像,双目染上漆黑,无神地扬起头,流泪。这是一种在刻印配型中正常的反应,在配型液的影响下原本内敛的人性会溢出,与配型介质相接触,这个过程中人性的作用被无限的放大了,这会引发一种类似于过敏的反应,导致泪腺错误地开始分泌泪水。
身边发生的一切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野兽在嚎叫、怪物在悲鸣,令人琢磨不透的浓雾中落着微微细雨。他能感受到浓雾中潜伏着的生物正蠢蠢欲动,渴望着扑上来将他撕碎,分食他的血肉,一场暴食的盛宴。他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怪物,畸形的影子倒映在雾中,血液刺激着它们的感官,发出婴儿般尖锐的嚎叫。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巨大的痛楚快要把人撕裂似的,每时每刻都伴随着可怕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他什么都做不到。
“听着陆西安,你现在正与炼金术阵产生共鸣,一定不要去排斥,你是可以感受到人性的指引的,可以是任何东西,顺应它。”
已经开始共鸣了,无形的压力在配型室的内部通胀。
陆西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真的像梦一样,他面前的雾微微化开了一点,有一个突兀的影子,他本以为那是怪物,结果只是一个小孩裹着床单席地而坐,一抹素白,看到他满眼惊讶。
“这里是梦乡、卓姆沃德,每个人都不一样。它一般是极度抽象的,你理解不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感受、感受,陆西安。”
他听不太清金主管的声音,只见小男孩在冲他缓缓招手,像是“你来啦”那种感觉,脸上还挂着轻盈的笑容。那是浓雾中陆西安唯一能去的方向,便喘着粗气直直走了过去。
抽象?抽象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每一缕发丝都能够看清。这是谁家的孩子,自己认识他吗?
“大哥哥,”小男孩天真无邪地笑,“你好呀?”
“你……好?”他很惊讶的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
小男孩如若无人地哼着一首曲子,大概是十几年前流行的英雄主义动画片里的调调。陆西安曾经很喜欢看那些东西,大晚上不睡觉披着床单摆poss,幻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大英雄。
他听着小男孩哼完了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真怀念啊。然后小男孩抬起了头,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水灵灵的,果冻一样。
小男孩指着他的胸口:“很疼吧?”
那不是胸口,锁骨偏下面一点,那是心脏,似乎一下子被捏住。他低头,发现自己的心像巧克力一样缺了一块,拼不起来了。
“嗯,好疼啊。”他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声,“我这是咋了?”
小男孩从地上爬了起来,床单就是他的披风,嘿咻嘿咻跳着格子蹦过来。
“别担心,我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小男孩踮起脚尖,冰凉的小手贴上了他的心口,卖力地吹着气,“痛痛就飞走啦!”
陆西安顿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头,“谢谢啦,你真好。”哄孩子的语气。
“老爸教我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啦,大英雄都要正义善良有勇气!”
陆西安想来想去,这句话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家伙?”于是他问。
“我叫陆西安!”小男孩披着床单大声地说。
陆西安一下子哽咽住了,视线也跟着起了薄薄一层雾色,“哇……那可真不错。”他捏捏小男孩红扑扑的脸蛋。
他怎么一下子就难过了呢?他也不知道,就是难过进了嗓子眼里。
棕色的眼睛,高鼻梁,每天晚上都会披着床单扮演英雄的游戏,那是他自己。可他怎么会见到自己呢?除非他疯了。
“来来,跟我来。”
小男孩牵着陆西安的手往前奔跑,在混沌的世界里一前一后,陆西安只得弯下腰迁就他的步调,在他的带领下浓雾自动散开了道路,一步一个脚印,雾中躁动的怪物无一阻拦。
“你看那里!”
陆西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远眺,火光灼目。
“那是什么……”
陆西安正要问,却被他打断了。
“好啦,你是来寻求力量的吗,大哥哥?”
陆西安点点头。
“我也喜欢力量,我会变铠甲勇士呢!”
“真厉害。”他心不在焉地说。
“可是大哥哥,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会变铠甲勇士了,你想要力量的话就要付出血的代价了。”小男孩开始翻自己的口袋,“不过没关系——”把随身的一个玩具腰带举高高,“喏,我的变身器送给你,你要变厉害呀。”
“啊……你就是我的指引,对吗?”他颤着音。
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可什么样的幻境会拿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来做指引?看到那个笑容无邪的自己他难过得要死。他以前原来这么可爱吗?曾几何时他已经不再那么天真烂漫了,他不想当铠甲勇士也不想当大英雄,他放弃了好多好多东西,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现在是个肮脏的大人,一事无成。
“嗯,大哥哥。就是我。”小男孩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他怎么能用这样的笑容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我就是你呀!”小男孩指了指他缺掉的那块心脏,“你缺失的部分,我一直在,只是你不要我了,像老爸那样。”
“对不起啊。”陆西安嘶哑地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难过,大哥哥,别难过,我不怪你。”小男孩说,“可是你的心缺了一块,你就不能获得力量啦。动画片里的大英雄可都是正义勇敢的!”小男孩似乎在替他惋惜,“残缺的人性不能绽放,如此羸弱,再强大的灵魂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该怎么办才行?”
小男孩露出了一个诡异万分的笑:“投身火焰吧。”
“什么意思?”
“呼——火焰就烧起来啦,熊熊烈火!”小男孩边说边表演,有模有样的,“你知道吗大哥哥,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点燃的,人也好神也罢,它们都会在正义的火刑架上烧死,露出焦黑的骨头。”
陆西安愣神着倾听,好像这些都没什么不对。他不禁扬起了自己的手臂,这瘦不拉几的胳膊就算烧起来又能是什么样子呢?他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男孩向后退,一点一点远离,浓雾渐起,“大哥哥,去吧,去火的源头化作柴薪吧,释放光和热。据说一页纸张如果使用得当,也能烧起一场盛大的林火呢。这样一来,原本虚无缥缈的灵魂,也能倾泻出巨大的能量吧?”
话语刚落,男孩不见了,烟消云散。陆西安手中的变身器化作了砂土,从他的指缝流逝,还是浓雾,雾的尽头他看到了火光。
陆西安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正面或负面的反馈,眼神空洞的如同黑漆漆的枪口。他的手还放在羊皮书卷上,更多泪水夺出眼眶,无端由开始低声地抽泣。
“他是真的在哭?”一旁的专员问道,“不仅仅是过敏?”
“该死的……”
金主管脸色不太好看,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怀里粗暴地掏出酒壶仰面畅饮,眼神却还死死盯在陆西安身上。
人降临到这个世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泣,炼金学认为众生皆苦,人类的悲哀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残疾。人性放大了情感,这不是好兆头,强烈的情感会使配型失败,严重会导致配型者死去。
仪表盘上所有数据飙升,触及了濒危警报线,整个配型室闪烁着急促的红光。在这里史蒂芬.金是最高管理者,只有他能够叫停配型,所有目光都交集在这位手掌大权的老人身上。
金主管一把抓住话筒:“陆西安?陆西安!听着,你要冷静,你听得到吗?仔细听我的声音!”
“主管……我们该终止配型了……”专员望着闪烁的警报灯,喃喃地说。
但这一切陆西安都感受不到,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能感知到光源中有什么正在等待着他。拖动起沉重而疼痛的身体,他开始向明亮的地方进发。
真难受,他想起来自己初中的时候得过一次肺炎,浑身的疼痛要把人撕碎了,发热发烧,头简直要炸开。他在家叼着温度计测体温,41度,只能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医院,因为他没有老爸,老妈孤身一人养活他忙到根本抽不出空来。和那时一样,每一步都像是陷在了淤泥里。
要是有人能帮帮他该多好,他那时是这么想的,边走在路上边抹眼泪。
干柴在烈火中燃烧爆裂的迸溅声在浓雾中响彻,如同银针穿刺他的耳膜。
炼金术阵释放的压力达到了几十个大气压,用于观测内部情况十厘米厚度的防弹玻璃瞬间布满了裂痕,这吓了所有人一跳。陆西安此刻正承受的就是此等压力,他的心率飙到三百一,血从耳鼻中成瀑般流出,暴露在这种压力下他不用十秒就会被压爆。
警报的红光疯狂闪烁,医疗组身穿合金的防护服,手提厚重的医疗箱涌入观察室,已经随时准备撞开大门冲进去抢救,却被金主管厉声禁止。
“等等……再等等!”金主管可怕的眼神落在了医疗组负责人身上,就如同饿狼在夜色下散发绿光的兽眸,“羊皮书卷只能够使用一次!这种级别的炼金术阵世上不会有第二个……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在那么巨大的压力面前他还在站立……配型能够继续!”
浓雾的尽头,落日余晖般的炽热中,立着一尊庞大的火炉,火焰在其中升腾凝聚,映射在他的瞳孔里。浓雾中涌现的蛇群纷纷狂躁扭动,绕过他的身体,扑向炽热的火源。生命在火焰中绽放,愈发炽烈的火光芒万丈,快要让他失明了。
他用尽所有力气,手颤巍巍地摸向了火炉……
可揪心的痛在最后一刻让他把炉子打翻了,顷刻间汹涌的地火咆哮着吞没他渺小的身体。有生以来,陆西安第一次听到了自己肢体在高温下爆裂的声音,一瞬间火焰的冲击像是冲撞而来的战车,脸庞与肋骨上的血肉被庞大的热能撕碎,连带着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思考停止了。
无言的吼叫响彻他的脑海,他身上带着火星又一次开始坠入,远离这番景象,朝着更深处,更加深邃,跌入深渊。
他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巨龙从天空坠落,就连夜色也被染成了赫耀。一根根枯枝燃烧了起来,本就濒死的大树折断,轰然倒塌下来,掀起的狂风卷起沙砾飞舞肆掠,裹着火焰汇聚成灭世的龙卷。混沌飞沙中仓惶逃出的畸形野兽,甚至没能度过一息,前腿还在半空中悬着,后腿已经化为燃烧的火星,随后整个躯体加入到漫天遍野的灰烬中。
仿佛地狱绘图般的景象,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火焰令一切又回归了永恒的一——那就是死亡与灰烬。
茫茫焦土,火焰摇曳。
黑暗笼罩上了他的视线。
四周都安静下去了。
他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了,配型失败了,他大概是要死掉了。没有人告诉他失败了就会死啊,真不甘心啊,老妈该怎么办?自己还有只小猫呢?任何故事的终点都不过是死去,可因为这样死去也太窝囊了,窝囊到不那么真实……像是假的。
啪地一声,仿佛电视机再一次被切断了。
他猛然惊醒,呼吸急促,冷汗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流下。一只手颤巍巍地探向自己的胸口。
他的身体是完整的,这让他明白了那只不过是场幻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