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那么老,你这般年轻,非要当我娘?”
“那你叫他契爸,就得叫我契娘。”汉威眨巴眨巴眼睛瞄了我一眼,我毫无表情,心里话:从面相看,我当你俩的父辈都是够格的,算了不和两个孥子玩花话了。
出得门来,陈蕙睐说:“汉威,我看你满是伶俐的,胆子也大,要不和我找东江纵队去,咱一道打鬼子,赶走鬼子立了功再找你爸去?”
“不,我要当侨批人,做我契爸那样的批脚,给许多侨眷带来希望。”汉威答得斩钉截铁。
阮氏琳笑了:“好契仔,契娘没看错你,再给你契爸磕头,叫他当你师父。”
我赶紧拉住他说:“不兴行这么大礼的,要不你就朝西南侨批来的方向磕头,兴许你爸和我老爹都有心里感应,侨批业又是来了一位小批脚。”我趁汉威朝西南磕头,双手合十朝西祷告:娘娘有知,老爹念及继承,您就给送了一位批脚来,我的宿命也完成了,一切都是您给的命缘。
重新上路,阮氏琳一再给汉威说道:“侨批业不是饭馆里这么潇洒的,得学会吃苦,饿一顿饱一餐常有的事,要听契娘的话。”
“我知道了,我是喊了声契娘才有了丰盛的一餐,契爸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我不光是学契爸的活计,还听契娘的教诲,好好把侨批路走下去。”
我叹了一声:“还没见过你父亲,就有这么多主意,你真不是你那小小村落能关住的。”
汉威说道:“我知道,我父亲就是有一身蛮气力,可没什么主见的人,我以后都听契爸的话。”
阮氏琳赶紧接上:“也要听契娘的话。”
汉威在阳光下一脸灿烂,我却是心中沉甸甸的:还得老爹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我心头已然装不下太多,七星旗的延续,大姿娘有叮嘱,火神奶奶有交代,竹马兄特别嘱咐,还有慧珍丈夫的叙说等等。侨批还在送呢,这么多事就钻进脑袋里。我准媳妇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她长什么模样呢,那张照片放那里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进入潮汕深土了,原来的潮语呢喃,俚语欢笑,村落里到处打情骂俏的热土,是我亲切的地方。现在见了火烧赤地般,地间零星的野草,村子满目疮痍,各处的风水地新土叠旧地。我们几人队列默默行进,好像长时间给人默哀;时不时的,还有要饭的从身旁走过。我攥紧路线图,好像看到娘娘水袖的指向,希望这银信真给人们希望,能救一家是一家。我过一村想逃一村,吃到这么老,没见过如此惨状的,何况哪村的地头还悬有东洋军刀。
汉威是个好帮手,这一带他很熟,带我们疾走一阵大路,再钻几处小巷道,就到了路线图上的这家银信收件人,远远听到一男孩的哭声:“娘,娘,你就赎回人来,我不吃妹妹的肉,我情愿饿死,也不吃妹妹的肉。”门口边围了几个老辈人看热闹,我心里一沉,唉,又是遇见什么不幸的事了。
门边的人看见侨批来了,急忙大声喊道:“救星来了,你爹从南洋汇来银元了,依个大人,赶紧看看,要是能维持,就接回孥子妹回来,别是卖掉他妹妹,又是哭坏依阿兄,他日不好给他爹交代。”他们给我让开路,让我进去,同时低声叮嘱:“侨批兄人,你们来就有救了,你也给劝劝,遇见大灾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家断粮了,他娘为了救全家,找了一个中人,把他孥子妹卖掉,这孥子人已是哭了整一夜一天,就是不肯吃饭,说两碗稀粥是用卖掉妹妹的钱换来的,喝稀粥等于吃妹妹的肉。哭了这一宿了,他娘怎么劝都没用,唉唉。”
我心里一团糟,那是骨肉分离呀,很多情况就是永远的别离,我进门里后,妇人一把抢身过来,几乎是抢去我手中的信封,她认得自己的名字,泪眼婆娑说:“是给我的信函。”迫不及待抽出信纸,看着端端正正的小楷墨迹却是傻了眼,门外一老汉高声说道:“孥子他娘,还是我给你读信吧。”门外乡亲让出路来,老汉颤颤巍巍的柱着拐杖,一边吃力的迈过门槛,一边哀叹:“唉,这年头,耳旁老是缠绕埋人的哭声,耳膜都起茧了。可这孥子细的哭喊太特别了,喝粥当吃阿妹肉,硬是从我耳茧里钻进去。把我心里的硬壳都揉碎了。可怜呀,我活了许多这把年纪,该我入土时候,却是没死,生嚼几把野菜树叶却是死不去。许多孥子细不经饿,早早告别人世,真惨。孥子人,你就不要再哭了,你那泪水要淹死你娘,也要淹死老汉呢。”
老汉接过他娘的信函,朗声读了:“贤妻:见字如晤,得知潮汕大旱,心如火煎,想及早汇款救急,东贼侨路横断,奈何。幸得老批社纡难解急,囊袋掏尽,汇去十元,望解燃眉。贤内能做,盼解灾急,鸡乸伏雏,羽翅温尽,一子一女,结个好字。我当拼力,攒下命本,早日返乡。”信没读完,妇人昏倒地上,众人一并上前,扶起妇人,男孩子还呜吃呜吃抽噎,老汉喝斥:“你娘陪你流了一夜一宿的泪,要命呀!你还不快快扶起你娘,给她灌几口米汤进去,让她醒了过来。”
在众人扶持下,妇人终是醒了过来,一看男孩,马上嚎啕大哭:“好字成半边呀,我是没有办法了。是不该卖掉妹子细,孥子大细,哪个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呀,旱成火烧地,没长出稻米来,鸡乸羽翅毛都拔光了,叫我怎么办?”
众人安慰:“你就不要计较南洋代笔老先生的行语字句,夫君知道潮汕旱情凶急,不会怪你的。”
男孩在旁安慰母亲:“娘,我听话,我再不喊要回妹妹了。或是妹妹在那家人有肉吃,比我们过得好。”
母亲一把揽住孩子,对众人哭诉:“家中没有隔夜粮,我也是刚刚生一场病缓了过来,身子还软,不能上山挖野菜刨薯根,就是为了这香火传承,让中人伯带走你妹子的,孥子人喝下这碗粥吧,虽说是你妹子换来钱买的,但你爹都来钱了,我挣起身子,看看把你妹子赎了回来。”
我把银元递了过去,阮氏琳赶紧拿回执给她摁手印,一旁有个老妇嘴巴多了一句:“我刚才过来,看了中人伯在村口给人讲古,是不是找他去?”
男孩子赶紧给说:“阿娘,你就吃了这碗粥,身上有了气力找中人伯要回妹妹来。”
妇人含着泪说:“孥子人,你爸看着你呢,我喝了这粥,你一定得吃钵里的,不许再哭喊了,我找中人伯去,回来你要蹦几下给我看,你爹把你看做自己的命还要紧。”
众人一个个唏嘘着,簇拥着妇人同去看热闹,我收了回执,心中沉重,又像是蝼蚁咀咬心头,从上往下疼,要是我早点来,或是人家就不会骨肉分离。阮氏琳懂我,轻声安慰:“路上耽误的不是你的错,都是东洋人闹刀灾害的。”
陈蕙睐闷闷说:“送了一路侨批认了一路社会,长见识了,心里也更沉重,学堂里根本没得体会人间的疾苦。”几个护侨人也是同声叹息,汉威想起自己的身世,瘪紧嘴巴不敢哭出声,一颗一颗往下掉泪。
来到村口,看见中人伯和众人吵得很凶,他大声咧咧喊:“我指天杵地起誓,我介绍了一户好人家,妹子聪明伶俐,会给那户人家疼惜的,虽说是当了童养媳,人家保证比自己闺女还善待。姿娘大求我时说好的,卖的是死契,终身不再见面,如今不到半月,你要赎了回来,你叫我和那户人家怎么讲,我也是要面子的,不然,以后我在做中人时怎么混。我还一再问你:考虑清楚没有,你不是一再点头吗,啊?”
妇人哭得起不来身:“阿伯,实在对不起,依个阿兄为阿妹哭了半月,再不依他,把另一孥子哭坏了,我无法跟他爸交代。我求求你了,他爸从南洋汇来银元了,我再给你路费和工钱,你就帮帮我吧。”
周边的人一起劝中人伯:“周全了人家是一大善事,让人家骨肉团圆积了大德,你就帮帮人家,他爸会念你一辈子好的。”
阿伯躺在树荫下说:“你病了许久,央求人叫我和你商议,也还劝你考虑考虑,毕竟是骨肉分离大事,你留口气丝丝和我说,再不卖掉妹子,全家人都饿死,只要是好人家就行,乡里乡亲的,能不为你考虑吗。我还和你说了:妹子进入山里,东洋军到不了那地,就不会有被糟践的危险。谁知这仗还要打多久。妹子长大肯定是美人坯子,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危险,东洋人畜生不如,一瞄上了,想方设法就会来寻人。你就不该生个青靓妹子,让谁都眼馋,鬼眼馋上了就是祸害。美人坯子也不能白白饿死在家吗,你现在有钱了,可你考虑了东洋人在这一带进进出出吗,留着家中会出祸端,如此这般,让你窝心一辈子。我是做了件好事,帮你收藏了美人坯子,你得谢谢我,依个兄子头,日后我说他几句,等他长大了,我带他偷偷去看一眼,他妹子没在人家里头吃苦。你们就散了吧。”
众人不依:“我们这么多人才说了一句,你就叨叨的说了许多。你有办法的,还是帮人家把孥子妹要回来吧。”
中人伯老是翻白眼:“你们就会瞎嚷嚷,在她面前做个好人,看我是个坏人。你们都装好人,我没有面子,没了诚信那谁给我中人事做,我不得饿死?算了,不想费那么多口舌了,我是老光棍一条,死了也干净了。看你们汹汹涌涌的,打死我得了。老头你那拐杖就朝我头上来。”中人伯躺倒树下,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架势。
妇人头脑晃动,又是要昏倒的样子。男孩子赶紧上前,一把扶住母亲。妇人裂开嘴干嚎,眼泪也哭干了。唉,媒人婆和中人伯都是吃嘴巴饭的,甚是了得,我估摸着和他说没用,强行从阮氏琳捂紧的马兜袋子里伸手进去,摸出一块银元来,拉起中人伯说:“你就说说看,你把妹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不,还是记下来,我们批脚走四方,倘若走到该村就摸摸情况,看能不能把妹子带回来。做中人的,就是介绍两家,收点中人费,我一块银元买你个地址如何,我见了那家人,不说是你提供住址,你既留了面子还赚了中人费如何?”
中人伯一骨碌起了身,两眼放光:“我就当做一件善事罢了,”他还嘴巴买弄着:“不过呢,你还是得留心这一带打仗状况,要是东洋军还是没退让,你不能带妹子回来,我也是为他们一家子着想。那妹子太惹眼了。”
老汉拐杖不轻不重敲打他两下:“国军在这一带赶走鬼子半年了,大家心情平复,就你的嘴巴生事。你可不许糊弄个假地址骗人。”
中人伯急忙指天划地说:“要是提供假地址,天打五雷轰,全家人不得好死。”
老汉嗤笑他:“全家就你一人,也是个不要脸的,嘴巴上死了几回了?要是写了假地址,我刨你祖坟。”中人伯赶紧说:“不敢不敢。”他认认真真的在我拿的铅笔写下地址,还在纸张里画了路线图,我一看,是卖到闽西,隔着粤东不远,确实是山里头。
男孩子转头看见汉威问:“我看你很熟,好像是隔壁村人,到处要饭,肚子没吃饱,怎么有气力跑这么远到我们村要饭来?”
汉威挺起身说:“我也认识你,还帮我赶野狗,我肚子不饿,现在我是侨批人了,去南洋找我爸去。”
“侨批人就可以不用饿肚子吗?不然,我也下南洋找我爸去。”男孩子起来一把拉住汉威的胳膊问。汉威瞬间知道,他给我惹了麻烦了,耷低眼皮不敢说话。妇人急了:“孥子细,你不能扔下阿娘不管了,你妹妹没回来,这么走了,让阿娘孤苦伶仃,阿娘一头就扎进河去。”
男孩子嘀咕着:“我走了,你才多了碗粥喝。”妇人起来一把抱住他干嚎。
五娘在一旁抽噎抹泪水,半腊毛呲她:“你孩子是到南洋读书去,又不是抛下你,煽个什么情。”五娘一下憋回泪珠:“你个腊石心肠,听到潮汕人过去的苦难,你有没有同情心的?”众人说:“你把上人哭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