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给我换身干衣裳吧,”她嘟嘟囔囔的:“说好给我买身衣服的,总没买,什么人口齿没分量。”她走开几步说:“除了二马兄,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偷看,我身子只给二马兄看。”
那般后生兄逗她:“黑夜麻麻,一个白花花的背影更是撩人情怀。”陈蕙睐更是说道:“坏了,小汉奸转不了身,你那初看权也给他吗,不如我们一起享受吧。”急得她疾走远几步,转到树背后去换衣裳。
人出来后,阮氏琳恨恨的,拿把枪使劲敲那人脑袋骂:“都是你,坏了我纯洁身子,闻了我的味,贴了我的身,我不打死你,打你一条腿怎么样?”
这妹头也是个狠角色,没心情和他们花嘴,赶紧制止:“别让枪声招来他同伙。”她要去拿把砍刀说:“那我拿刀砍瘸你的腿。”
“快走吧,如是血溅你一身腥味,白天过村庄,你如何和村里巡逻队解释。”我催促着。
阮氏琳这才骂骂咧咧跟上队伍了。好像没先前沉闷了,大家活跃起来,有人问:“安南妹子,你的味觉特别灵,没想到听觉也特别能辨声,怎么哈欠连天的,一下能辨出队尾多一人出来?”
阮氏琳情绪不高:“下辈子你做了女人就知道了,会不会二马兄嫌弃我身子沾了男人习气?”
大家想笑,却是不敢大声,压住嗓门说道:“那是汉奸习气,你能压制他,该是英雄气盖。现在社会鼓励男女平等,二马兄沾了何止一个女人的气味,田潮姿有吧,非儿姐有吧,就是你的气味,他没沾上,是他不配,你那英雄气,压住小汉奸的气道,从水浒阮氏三雄到现在,气道传承近千年,你还记得你的祖先,可人家是山东人,相隔那么远,你能说说阮氏怎么就传到安南和潮汕一带?连气概也承接千年。”
阮氏琳闷闷的:“你们都说中土唐山一家人,甚至说天下唐人一家人,这不就得了。古时代,遇见灾荒,许多山东人乘船逃到安南避难,不久前,袁世凯扑杀义和拳时,也有山东人乘船逃到南洋去。潮汕人能开垦,山东人爱打抱不平,这不南洋有许多潮汕人,而反抗朝廷的宋景诗黑旗军、义和拳、白莲教里更多是山东人,我敢说,安南最多的姓氏阮氏里许多就是阮氏三雄的后人,一家人怎么问起两家话呢?”
“哎呀,阮氏琳走一路,进步一路,懂了许多。咱活人砖队列是个走路学堂。”
“人家阮氏琳比我们多一窍,能灌进许多历史,能闻见许多味道,能贴近许多人的身子,唉,就是日夜和她在一起的人没福消受。”
阮氏琳回呛:“逞什么口舌,我干的活是实打实,你们的话是空对空。不然怎么没给落实我身上。重重的承诺却没兑现,朝霞扯来当衣裳,我尽发白日梦。”
众人齐声嚷:“这好文句比衣裳值钱,不能小看。不是没逮着机会上店铺吗,我们两三天不吃饭,也得把新衣裳钱给省出来。”
“小声点,狼崽子不定就在旁边呲牙。”我赶紧提醒。
队伍又是沉默了。走了好一阵,看到前面黑黝黝的有座小坯房,走近一看,是座土地庙,土地庙里歇一晚吧,阮氏琳气嘟嘟的:“今天,我就不看夜了。”陈蕙睐说:“那就我来吧。”其他人说:“阮氏琳立功了,奖她一个安稳觉,我们谁醒了就换副队长睡觉吧。不过,看夜饿了就会到处搜罗吃的,搜到谁的不许心疼。”吓得她赶紧把剩下两块烧饼压在身下,装做没事般拿出王八撸子在身边比划问道:“蕙睐哥,这日本造和方志勇留下的短枪有啥不同,怎么拉枪栓?”
“你累不累,杨柳般的腰肢别两块铁疙瘩,突罕腰间,人家会起疑心,或是过村庄里会盘查多一会。再说了,女孩子家家的爱美,腰间凸起两块疙瘩就没有女人味了。”陈蕙睐微微笑道。
“那才不哩,刚才说道英雄气概,能使双枪才是女英雄。安南有使双枪的女子,西南蜀地不也有使双枪的土匪婆吗,专门打鬼子,百发百中。我要是骑上高头大马,双枪左右开弓,这边毙掉一个倭寇,那头一枪射去,吓得他们落荒而逃,那才叫英雄气概。”阮氏琳突然一转身,双枪口抵住我的下巴,恶狠狠说:“我就要你家床板的半边,瞧瞧我的英雄气盖。”哈的热气熏得我鼻涕直流。
我一手掰开她的枪筒:“你是护侨牯牛婆,不是杀人的土匪婆。想要我老命,侨批没送完呢,小心走火!去梦里当你的打鬼英雄吧。”她叹了口气:“真舍不得要你的命,叫了几声婆,我有这么老吗,都成婆了。不过,我爱听,你们中土人叫媳妇是老婆,你再说多几个婆的,我可不就成为你媳妇了吗。”她像是捡到宝贝似的,歪裂裂躺倒,嘴里砸吧一下,呢喃了一句什么,却是双枪紧紧压住衣兜里烧饼,好像睡死了。他们都睡了,我蹑手蹑脚出来,溜达一下火猫,四周黑麻麻,十步外看不见什么。我也困极了,放心的松开火猫的牵绳,让它自己吃青草,我进庙里随便找一空地靠去。
突然火猫的一声嘶咧划破了凌晨寂静,我赶紧起身朝外跑去。只听到有人高声赞道:“神驹忠主,一拽牵绳就撩蹄子。二拽就高声嘶叫,咱俩没缘分。算了!”只见一人影没入夜幕中。陈蕙睐在旁边,拔出短枪就要追去,
我急忙制止:“算了,这里是人家地盘,他没拽走火猫,可爱惜神驹,没伤了它,算是个有良知的偷马贼。”庙里的人全惊动了,出来瞧瞧壮威。回到庙里,谁也睡不着了。东方稍稍鱼肚白,刚刚能瞧见路面,我们又是出发,还是在路上嚼着烧饼,渴了就在路旁捧几口溪水喝。我暗自庆幸,留着最后的活人砖,他们都是身子棒棒的,严酷的跋涉没放倒哪个人,要不,我可抓瞎。
阮氏琳自言自语:“会不会是昨晚小汉奸的同伙,要是他塞住火猫的嘴巴可怎么办?”
大伙笑她:“你又没递给他另一只袜子。”
我心里还怕怕说:“不会是小汉奸的同伙,不然找火猫出气,随便砸一下马头,或是拿什么硬茬捅一下火猫身子,那就惨了。遇见个懂马的偷马贼,是个饿着的饥民。还好,给娘娘谢恩吧!”
过了许多村落,我一路不停看着路线图,生怕走错路,那来回走就要耽搁许多时间。瞅准了,去到一家侨眷门,我心慌慌的,门里一个妇人哀声在哭,男人唉声叹气的,我脑袋一下毛了:该不会遇见什么丧事了吧?虽说饥荒年路过村落间,经常听到有人哭丧,那是病死饿死的,有的还带有病症或是瘟疫,能绕开就绕开。老爹说:生意人侨批社遇见哭丧的,要分开白喜还是白来,寿数满了离世是完满的,高寿者离世心满意足,会给阳世留下好的祝福,促人好运;而半路夭折的,亡魂离世时充满怨气,一时坏了周围的气道,尤其是没成年的孩子,小命大气场,怨气环绕很久,他有不舍,会把对世间的怨恨洒落满地,最好尽早避开,不然会带来晦气;我半信半疑,别当真也当真。
见世面久了,当然能分开哭孝还是哭丧。隐隐有着预感,还得硬着头皮上前。我叫护侨队留在外面,扣响外门,里面的人没有回应,我轻轻推开外门,还是那般高声:“侨批来了!”两个大人同时扑了过来,男人赶紧接了信纸,女人接了银元后还是哀哀的哭着。我急忙瞅了一眼,院落里歇一口棺材,却是小号薄板的,心中一沉,不想遇到还是躲不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呆呆拿着回执站立一旁。老男人打开信纸,只是瞄了一眼,脸上稍稍开朗,嘴巴喃喃念叨:“还好,失去个小的,大的在南洋没丢了命。知道惦记老爹,会带回好消息。”
那妇人脸色白嫩,哭得眼睛红肿,把银元叠在棺材头说:“儿啊,都是你爹不舍得拿粮食去换钱,送你到医院去续命,你大兄带来几块银元也晚了,你就带走吧,不久,娘和你一道去吧,那边娘再喂你一遭。你一走,可把娘疼死了。”
老男人骂道:“都没剩下几天粮了,还要撑过明年春荒,山上的野菜都给人采光了,你说说看,一点粮食能换几个小钱,住了院没钱续还不是给人轰出来。稚儿也是我儿,他大兄也是你儿,他健在,都有消息回了,就抹一把伤心泪吧。”
妇人哭得更凄惨了:“当年说你有个儿子在南洋,时常能寄点侨批补贴家用,我才肯做了你厝人。你倒是说,他有多久没给家寄送侨批了。幺儿伶俐聪明,村里人一见就夸他,养家的大儿不顶用,小儿载满全家的希望,就这样走了,儿呀,娘和你一道走吧!”
“但凡有办法,我也不至于捂住粮食不放,一家子活命指望着。幺儿也是我儿呀,大儿不也是你儿吗,你还年轻,要想生养还能生养。”老男人老是劝她。
妇人抢上前去,夺过信纸来说:“不是我亲生的能相同吗?你来念念,他哪句话数念了我小娘,要是他还记挂着家中有个小弟,也该早点把钱汇来好治病。我没文化,还是能懂一点数字,这落款的年月日呀,侨批路上走得太拖沓了。唉唉,孩子,你的命真苦。”这下,羞得我差点逃出门去。
老男人一手赶紧给我摁了指印,呵斥她:“东洋四处作恶,到处杀人,许多侨批给他们搜刮去,信纸烧了,银票给抢了,能收到侨批就谢天谢地谢批社了,你怪侨批人好没道理,他们跋山涉水,顶着烈日,避开日寇。能收到批信已是不易。批脚好人,你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我朝门外阮氏琳招招手,她知性,赶紧从马兜摸出几块银元过来,我朝妇人努努嘴,阮氏琳拿出五块银元递给她,妇人还是哭哀哀的:“幺儿走了,有钱有什么用。”阮氏琳把五块银元叠放在棺材脚边。
老男人不断给我作揖道谢:“不该呀,到处哀声一片,你们怎么能贴得过来。让你们破费了,不然吃了饭再走?”我心中咕嘟:“彰德侨批社没这种能耐,算是非儿姐的一片苦心。肚子是饿,可更是堵呀,饭就不吃了。”
顾不上身后的哭声了,和阮氏琳赶紧出门来。走了有节路,阮氏琳问道:“二马兄,像你这么捐作,半路捐完了,能不能到你老厝去,有没有盘缠回安南?”
陈蕙睐闷闷说道:“走一路看一路,满目疮痍,满耳哀声,批脚老大,你顾不顾得过来?”
我沉思一会说道:“耳朵听到的就穿耳而过,是我们接触到的就要救济,社会太大,我们管不了那许多,面前双手递过的,能帮一点是一点。实在是我们路上耽搁了,捐几个银元换个心安吧。安南妹子,这趟走完,你和我要饭回安南去。”
“好呀,能和你在一起并肩,馊饭能吃出甜味来。”
“当真?”
“真的!”
我老是骂她,可几句话对着心坎,就有一股子热流穿过。
人一心情沉重,好像长路茫茫,没有尽头似的,我唉声叹气,老是念叨着那家人的哭丧,我不断安慰自己:侨批迟到不怨我。可毕竟是来晚了,要是早一点能迈进那家人门口,不定能挽回一条命。唉,孥子没了阳寿只能怪他命不好,生在鬼子猖獗年代作啥,怪东洋人去吧。接着一路,我惴惴不安的,经常祈祷:下次接收侨批,心中有个掂量,要常收开批第一家的那般,人家话儿暖心,也给歇过一夜,虽然吃的番薯稀粥,可我和主人都高兴,老太太慈目,主人有风度。哑然失笑:听到彰德侨批社开始收银信时,那些侨胞纷纷涌来,一群猴子闹喳喳的,老爹猴王似的,能辨出老厝的哪只小猴能啼歌。
接着送了两封平常人家,大家客客气气的,不断道谢,我心情平复许多。日头正中,迈上侨批的下一家,大太阳晒的,我心情突然烦躁,悄悄安慰自己,可就是扑通的心跳不停,像有什么预感。我闷着头走着,居然落到队列后头,陈蕙睐瞧了一下,怕我晒出什么病,做个手势叫阮氏琳步伐慢一点看着我,他已是瞄了信函地址,走前为我探路。
几声问讯下来,他带我们到了一家人门口,瞅了门边的挂着一块砧板停住脚步,迟疑回头看我,我使劲揉了揉心口,振作一点,顺着陈蕙睐的目光看去,陈蕙睐让开一步,让我清楚看着砧板的大字:典當婦人。
我有些疑惑,反复对照,地址没错,是这家人,唉,又是遇见一户困顿人家,会是典当家中的哪个女人呢。不容我停顿,上前扣响门板。出来一个整洁的妇人,她打扮齐整,一身粗布衣捋齐,两块补丁也是针脚严密,看得出家道不济,可人是会过日子的人。
她看了我一眼,我把银信一递,她明白了,发现我们目光滴溜砧板,脸色有点尴尬,急忙摘下砧板,反转竖放门边。从里面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孥子,面黄肌瘦,发现我们小的欢叫:“一定是阿爸寄钱回来,阿娘,我要吃肉肉,咱家有多久没吃肉了,就到中秋了,不见你买肉回来。”稍大的孩子铁板的脸色,拽了一下弟弟。我偷偷瞄一眼,那妇人眼眶里泛出一丝泪光,说话嗓门有点嘶哑:“侨批盼了很久,我都不抱希望了。”
我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们也是估计不到,要避开南洋鬼子的封锁,安南边境走了山路,林子间迷瞪了几天,滇地转进湘南边,遇见发大水,多走一些弯路,侨批迟了点,但愿不会误了你家的事?”最后一句是白说,看得出,这家就是眼前妇人领两个孩子一道生活,他们的脸色已然告诉我了。
阮氏琳不忘学习,是不该这个时候学习:“蕙睐哥,刚才我看了看砧板上的字,人字我认识,女的手拿扫帚是个妇字,前面两个字笔画这么多,能告诉我是什么字吗?”陈蕙睐瞪了她一眼,该死的,我又想一把掐住她喉咙,这不是厕所门前问人家你吃了吗。阮氏琳好像学乖一点,瞧见面前的人脸色僵硬,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急忙躲开到后面。
我有点尴尬,把签收的纸张扬扬,女人家大大方方的,对两个孩子说:“阿哥领阿弟去外面玩,阿母和侨批人说会话,他们走这么远的路,口肯定渴了,阿娘烧水去。”
上人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他目光暗淡,回忆过去揪心事总是让人脸色发僵,五娘也学阮氏琳见缝插针问:“典當行要的不是物件吗,怎么人也典當,还是妇人。前几年,那些积恶鬼乱抓妇女卖到偏僻地方,可话里的妇人好像是自愿的,典当和强卖是怎么回事?”半腊毛呛她:“旧社会,妇女给丈夫或是家人典当给有钱人,帮人家做家务当佣人,夜里陪主人家睡觉,帮人家生孩子。你想不想自己也去典当几年?”五娘一下炸了,去撕扯半腊毛:“你老婆才去典当呢。”大家笑笑:“明儿才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