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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山歌嘀嘀

田潮姿惶恐:“他们是给娘娘鞠躬,我扮娘娘神座,你们说我有东洋气味,东洋有人信佛,没听到娘娘传说,我努力入籍潮汕,图个心安。”

陈蕙睐点点头说:“说得好,是图心安,队长毒邪没驱散,人心惶惶,队列前进迟缓,接娘娘抚慰大伙,大家就是图个心安。心安则齐心,齐心则鼓劲,归乡抗战队燃起,后生兄,按我们既定目标前进!”

方志勇灼灼喊道:“潮汕后生人,不管是黑旗二代,还是萃虎后人,都有抵御洋鬼子的荣光,都有一腔热血。娘娘麾下每一寸热土都是祖宗的传承,不容洋鬼子践踏,娘娘下令,刘永福冯子材带领,神兵神将来了,大家就要加入抗战队伍,一道唱起: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全国爱国同胞们······”

陈蕙睐悄悄到田潮姿身旁,小声说:“妹子,那天我举枪只是瞄了你头顶,真没拿枪对准你,娘娘知道的。”

田潮姿款款说道:“不怪你,我心入籍潮汕当姿娘,那就奉娘娘为尊,人有苦厄,是娘娘给的考验,心有喜乐,是娘娘给的安慰。东洋扮相是娘娘兰花指划向东海,心属潮汕是娘娘托爹娘捞我日出。只要同属娘娘麾下,我和你远在天边却有同根,近在眼前却也拔枪嘻乐。生死一场戏,不足为怪。咱唱歌吧,喜欢这歌,我跟着他们哼唱许久,娘娘有旨:抗战一天来到了。”

队伍在雄壮歌声中行进,我虽头脑发沉,却有一缕红光在脑前浮现,微闭眼睛迈步,山路崎岖,脚下没一丝羁绊,不断加快。我感念娘娘的神奇,感念田潮姿的祝祷,也感念歌声的力量。我默念着田潮姿祝词:人有苦厄是娘娘考验,人有喜乐是娘娘安慰。步子越走越是轻快。火猫也像听懂了,四蹄耍开,还是先锋官,不断回头看看大伙,赶上没有。田潮姿碎步跟不上了,学着大家迈大步,使劲追赶神畜。火猫不仅识路,还有大将风范,时不时回头瞄瞄田潮姿,看她跟上没有。我心里不断说道,这神畜才是队长,托福了。心想要是这歌声不断响起,脚下会不会不断加快,也不枉四腿神畜不断催促,想什么,娘娘就给什么,我醉了。

可刚刚后生兄人的歌声落下,前面不远处有个粗犷沙哑嗓门喊道:“对面一群小哥,乱世遇到知音。大家同处年代,狼烟一直燃炽,几个枭雄争霸;也让我们逍遥。小鬼进门吆喝,那算散财童子。”接着粗咧咧吼起:“老哥给你们唱响:

大猪拱虬护天宫,

云端无雨旱地龙,

深谷闷气溜红河,

老山新家硬壳虫。哈哈哈······”

接下一尖细嗓子唱起:“老兄唱罢小可跟,尖嘴高音敲天门,起:

戏桂撩滇望山峰,

李白无奈枉双雄,

溜道李白唱山歌,

高调软腔蔽天空。白姐姐请。”

也有一女音断断续续:“老哥小弟兴冲冲,乾坤夜半出彩虹,虫叮莺铃灵啁啁,流水潺潺听我鸣:

当今木兰没花头,

仄入深洞当贼首,

蹙念桂英不神奇,

一身戎装钻地沟。

三顿素餐见涅碦,

白姐禅马鬼见愁,

山歌落腔饮普洱,

唉,激流遍寻漫轻舟。”

听到前面两位男声轮唱,我的心被掀起半空,差点急晕过去,哥俩敢大声讥讽中土枭雄一哥,连同桂滇两地的军阀达人的都嬉骂了个遍,俩家伙的肯定是个狠角色,反倒听到白姐姐后面几句,稍稍有点缓缓:姿娘腔软绵好听,还唱自己马背禅佛寻轻舟,也许人心不会凶到哪去。我定下神来。队伍一时停了下来,陈蕙睐马上挤前找我商议,看我要死不活的样子,蹙起眉头朝阮氏琳嚷嚷:“昨晚不是把队长交你俩打理疗毒,你对野外疗毒不是很有经验,怎么队长今天成这样子?你可知道,队长对我们,”阮氏琳打断他的话:“你下一句就是关系到我们整个队伍前进的速度,甚至关系到整支队伍的存续。我何尝不想二马兄好好的,我都把他当自己的厝主了。我那些疗毒就是民间解暑热祛湿毒,是初级治疗,要中毒深了还得找医生看看才好。不是说再坚持一会,前面就找个镇子吗,有镇子就有医生。我们正好吃顿好的,两三天来挨饥忍饿,把肚子都饿瘪了。”

“你没尽心给队长解毒,原来就是想找地吃顿好的,什么居心?”两人吵了起来。

田潮姿怯怯过来说:“队长是湿热加内毒未除,本来昨晚,”阮氏琳朝她吼道:“你也闭嘴,关你东洋妹子什么事。”又一次被骂东洋人,田潮姿闪过一旁抿嘴嘟嘟的。

我吃力吐了一口气,摆手制止他俩的争吵:“别吵吵了,前面一位响姐飚腔,福祸将至,先应付过去再说。”

话音未落,前头过来十几人,拿起枪支对准他们。陈蕙睐一看才十几人,对后面喊道:“他们才十几人,你们赶紧拔枪对峙,不要当刀砧肉。”

我赶紧高声喝道:“放下枪来,不论是士兵还是山魁,都不抢劫侨批的。”一声过去,耗尽我气力,差点就晕了过去。我趴在马背上,指了指插在藤匣篦的萃虎旗,那位响姐下马来对带来的人不屑说:“把枪放下,一帮乳臭未乾的小屁孩还用这么紧张吗。喂,老哥,看样子,你年纪大点。是个带队的吧。你的脸色不太好。想说道冯子材吗,老头是能打仗,可挣不过朝廷,是长辫子奴才;怪他生错年代,要是放现在吗,肯定是打鬼子的好手。他干嘛不把驱除鞑虏进行到底。就算你们是萃军二代三代人,过阿姐这道坎这点说辞还不够。”

田潮姿稍稍避开一旁,也没怎么讲究,就脱去外衣,解下褂子,把正面和背面朝响姐扬扬,好奇问道:“若是黑旗此刻这般,行不行?”

响姐笑了笑:“黑旗军给长辫子卖了,刘永福那么能,怎么听冯子材的话回到中土和台湾去,想学郑成功不对天命。当炮灰还没人承认,太可怜了。小姑娘,你那口音不像是中土人,更不是潮汕人,拿面七星旗,还缝成褂子,不懂得对军旗的尊重,这么大尺寸,是你爸穿的吧?我怎么闻到七星旗有股子奶腥味,七星旗飘扬的时候,你还在你爸的骨髓里,现在拿长辈的荣耀凑什么热闹?”田潮姿给呵斥一番,躲一旁不敢吱声。

我有点松弛,响姐是个懂历史明事理的人,听出一丝潮汕人尾音让我放心不少。

陈蕙睐过去赔笑道:“白姐,我们都是侨居安南、暹罗的潮汕人,萃军黑旗军二三代,都是潮汕人后代,不甘自己中土老家被鬼子蹂躏,想回乡和东洋兵拼杀,用血肉之躯筑长城,就像黑旗军保卫台岛那般。”

尖嗓门过来插嘴:“白姐也是你叫的?叫二当家,不对,出了门就是大老板,要行礼叩见大波士。”

我更是惊奇了,连随队马弁说话还带点洋腔。

阮氏琳过来插嘴:“什么买卖呀,叫大老板?不就是拦路响马吧。自有侨批行业行走世面,就有江湖训导:饿死不抢侨批。要是抢了侨批,吃进肚子长瘤子,是女人生不出孩子,断子绝孙的勾当。侨胞自己饿得直打晃,省下几个钱回乡接济老家厝人子弟爹娘。潮汕地大旱,路有饿死骨,日本鬼子凶残,还封锁海路陆路,不给侨批过去,不然不会和你们碰面。你们拿着枪,不去打鬼子,来抢劫中土人,和鬼子同样罪恶。”

“姿娘子,你的口音不全是潮汕人说话,开口犯了一个错误,这里还是安南地,长辫子已是割让给红毛鬼,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中土潮汕人,你要弄明白。我们也是抗日队伍,抗战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和鬼子正面拼杀,一种是在后方断敌人的给养,曹操抢了烧了袁绍的乌巢,让他们没了食物粮草,才取得官渡之战的胜利。我们当鬼子是散财童子,自然一种发国难财的汉奸也不能饶了他。你就说说,我们是干什么的?”响姐笑了笑说道。

粗哑嗓门过来,皮笑肉不笑说:“孔子有曰: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年头,富人撑死,穷人饿死,不想饿死,唯有抢掠鬼子和为富不仁的物料来活命,我们不过是帮孔夫子实现理想罢了。劫富济贫,大家都给过日子。你们就是土匪没骂出口罢了,不妨和你们直说,我们是孔子的继承,盗跖的实践,他俩争论千年,没个结论。白姐姐教我们弄明事理,如何在盗跖和孔子中庸一点。还有学点诗词,唱点山歌,卖点斯文,不要土里土气。土匪就先去掉个土字,至于匪字吗,仓颉造字时肯定想,非我族类者则为匪,大地一群非儿钻进山洞为匪,我奉黄帝之命授之神笔,从山顶插入则为非也。白姐姐是受仓颉梦托,给我们每人头上插支笔,从嘴里流出山歌,所以我们也是非也。当然匪也非也,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世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孔子和盗跖的争论无非是谁更无愧于天地,好像有权有势的喜欢孔子,生死挣扎的更喜欢盗跖,你们说的:当今世上就是考虑生死存活的人多点。当然白姐姐也给教怎样识别好人坏人,该如何下手褫夺,就像是皇上下旨处置大臣的财产和性命一般。”

这些话从山贼口中出来,让人抓狂,甚至有点惊世骇俗,几千年前的古人道道,文人争论不休,粗人浆糊一番,听不太懂。也许队中哪个年轻人上过大学府能解一星半点,我是批脚,走路的货,哪管得孔子与盗跖的嘴皮仗。好像明白了:他们就是想找个抢掠的借口而不被江湖规矩谴责。一阵热血冲上头脑,更是一番红浆糊,几十年批脚路,遇见未料之事,山贼道道还让我们这么绕。最后,我寄希望于女大波士唉的一声,长长的潮汕尾音;亲不亲,家乡人吗。

女大波士摆摆手制止了两方人的争论:“我看出了,这趴在马背上满脸风霜盖的人是做水客的,带你们回潮汕地。就像客头带侨属走中土那样,后生帮的安危也系他一人身上。我听说了:许多侨胞看不得自己国家受难,纷纷回国参加抗战,为国为家的热血实属可嘉。本不该阻挠你们路途,只不过带队老哥脸色一阵发白,忽而转青,时而蓝盖,现在紫盈。我想是中了瘴气未解,若是继续走下去,或有性命之忧,你们怕也回不去家乡。听说了远征军入野人山的事吗?这里深山野岭,一条小道或是通往更深老林。我倒是劝你们先把带队的人治好病再走不迟,不是我们自己在寻活命的路,或许能带你们走小道,边给带队老哥治病。”

阮氏琳大声喊道:“我们实在不需要你们帮忙。我自出生,看着二马兄头走侨批,一趟一趟从我家门口过去,长这么大,没见过他得什么病,从后生兄子变成老哥的。你们拦路打劫的,就是要钱的,侨批不能动,我这里有四十八块银元,就当买路钱,还是放我们走吧,不要找什么借口了。”

“这位小妹,本土长大的吧,吃了哪里饭就有哪般样。真怀疑你的潮汕话从哪里学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是潮汕人常挂嘴边的话,我的潮汕话比你的溜吧。这里是野人山余脉,山气缭绕,毒虫时有,恶畜出没,毒瘴若有若无,不小心命就丢了。不想你们一个个变成骷髅骨架,还是把你们的客头治好再说。我看了他是你们唯一的向导。”

我听了心头好像给重锤敲击,小道旁听着他们争论,脑袋挣扎出一点意识来辨别,当他们争论无结果,来我身旁征求意见时,我抬不起眼皮说不出话,勉强往前一指,好像指着前路,恰好指在响姐脑袋,陈蕙睐二话不说,叫上马青腾把我抬起,响姐咋呼:“这小马驹也像是中了毒,鼻头一点白沫,虽是轻微,还是解了毒为好,路途远着呢。架上我的马吧。”她牵过自己马来,叫他们扶我上马背。

不是刀砧肉也是案板肉了,顺割横切都随人家了,是祸是福,都是娘娘的安排。细微里听到粗哑嗓门喊道:“我们刚刚搭好的草寮,自己还没享受就益了这帮后生兄。”响姐一声呵斥:“多嘴!”我一下迷糊过去。

上人刚一停顿,海滨五娘怪声怪气说:“怪不得人家说有人烟地就有潮汕人,可没人之地也有潮汕人,这白仙姑是哪里冒出来的?人迹罕至的山野僻地居然还有人讨论孔子和盗跖问题,吃不饱也有人撑着。”半腊毛嗔怪:“又发烧了吧,就你话多,潮汕姿娘还有一个特色,有事无事,老姿娘就爱乱叨叨。”“敢情你不是潮汕姿娘生出来的。”五娘就去揪那稀疏的几根白发。“明天再讲老爹醒来的事。”其他人都跟着上人的背影散了,留下他俩在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