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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道崎岖

“都耽搁一天多了,侨批就是命令,上路!”我有点憋气,身子软绵无力,却是斩钉截铁说道。

阮氏琳赶忙把灌满青草水的水壶递我身旁,殷勤说:“二马阿兄,瞧我卖力的,驱蚂蟥救田妹,拔青草解内毒,你能想想,没有我,你可能有太多的烦劳。”

“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也不耽搁一天多。妹子头,闭上你的嘴,我不想费太多嘴力。”

“人家处处向着你,就不能给一句好话吗。”阮氏琳嘟囔着。

我赶紧大口喝着祛毒的青草水,横了她一眼。她高兴了:“七尺男儿,气短瞪眼,那模样既铿锵又柔气,太迷人了。”我裂开嘴,那样子肯定笑比哭难看。

火猫丝毫没受毒雾影响,轻轻踏步我跟前,好像问我身体劳乏吗,要不要骑它背?我轻易不让人家骑马的,神畜是侨批的劳力保证,田潮姿骑马是个特例。我亲昵摩挲它的颈背,轻轻拍它屁股,神畜好像明白了,撒欢般穿过林间,一溜小跑从坡地急促跃身到小路上,踢踏踢踏的迈步向前,还拐回正道。

我像是走在沙漠上,得保持昂首身姿,不让他们看出我的疲软。我相信,紧走快走出出汗可以祛毒,劲头使不出来,就用意志力强制。看着火猫和田潮姿亲昵厮摸不免有些妒忌:我扶她骑上马背,让姿娘子气味与火猫交流,神畜气味辩友,一时多个亲近人。

大伙急急起步,我和两个姿娘子也拉开了距离。龙头摆不动,龙尾甩不开。从尾头寻去,陈蕙睐身姿不稳,一人人扶着肩膀强挣上前。我眼前迷糊,心里还清楚:他一定是找我来,稍稍放慢脚步。陈蕙睐挤到我身旁,小声说道:“二马头,你不会太放心了,让田潮姿喂马,畜生给喂熟之后,和它建立信任,我是越想越不放心,七星褂子说明不了什么。”

我实际心里也有嘀咕:样子像东洋人的妹子要是太能装了,我可怎么办?我比划着:人翻身上马,手指划拉朝远方指向。陈蕙睐贴近我耳朵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比划着问:是不是你想骑马?好像被我看穿心事,陈蕙睐甩了手臂,怏怏退回身子。方志勇讨好说:“队副,要不我背你一会?你也是为了唤醒大家才最后离开茅屋的。”

陈蕙睐铁青脸,退出一字长蛇阵,往路旁靠靠,人狠命喘了几口气,一手扶向旁边一树干,忽然杀猪般大叫,好像山怪晴天出巡,一下惊呆了一字长蛇阵。动作最敏捷还是两位姿娘子,阮氏琳急急往回跑,后面跟着田潮姿,其他人原地站住,伸长脖子往队副那里看。瘦小身材挤开队列,一下子来到陈蕙睐身旁,只见他胡乱甩着胳膊,嘴里嚷着:“快快救我,黑蛇咬了我上胳膊,那里离胸口近,染毒的血很快就到心脏了,我就要死了,没杀一个鬼子,却是死在长虫嘴下。我不甘心呀。”

阮氏琳嘎嘎笑了:“吃胆大死胆细,你惹它干什么?”她轻轻说着,靠近黑长溜,轻轻抚摸那绿豆般小眼睛,嘴里还说:“乖乖,小黑龙,是不是娘娘差你来探路,你瞧二头副邪气太大,特地来教育他?”说着还嘴唇靠一下小黑龙的嘴巴。很亲热的样子,好像小黑龙是家中养的宠物。小黑龙略略缩回头昂起,提溜眼珠和陈蕙睐惊恐瞪住她。

陈蕙睐巴巴说道:“安南妹子,我可没得罪你,干嘛这么折磨我,快快解开黑蛇,胳膊发麻,还有伤口,疼着呢。我不敢动,要是让毒血四下游走,我命休也!”

阮氏琳不睬他,继续问道小黑:“你佬教育够了没有,要是不够,你就龇龇牙,让二头副瞧瞧,说这是警告,下次再这么欺负姿娘子,你就带大黑龙,不是缠住胳膊,而是缠住他脖子,给他喉咙来一下。”

田潮姿拉拉阮氏琳手腕说:“就别闹了,你看队副脸色紫了,走道已是耽搁有好些时辰,开路要紧。”

“你不想想昨日他提枪对准你时,得让他尝尝临死的滋味。”话是说着,还是捏住黑龙脖子,示意田潮姿帮忙,我知道她是叫田潮姿卖个人情给队副。

田潮姿柔柔解开黑蛇,提着尾巴轻轻放到阮氏琳双手间,让它随意缠绕阮氏琳手腕。陈蕙睐惊恐未消,赶忙捋高衣袖,使劲掐住胳膊上端。

田潮姿边走边说:“你看看阿姐的神态,就该知道没有危险,那是无毒蛇。穿着秋衣,细牙给衣裳纤维绊住,你那伤口就是浅浅几道划痕。比你使劲挠痒痒的血痕还轻。”

阮氏琳不满:“你给他说这么清楚干什么,让他心脏蹦蹦跳,血气往上冲,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那是老天对他的惩戒。”

田潮姿继续说:“你也不能怪阿姐,她这样子,是帮你祛毒的一种法子,惊恐至极,浑身汗淋淋就释放出许多身内毒素,你不觉得轻松点吗,实际你该感激她的。”

阮氏琳双手捋开黑龙朝陈蕙睐眼前上下甩开,好像黑龙就要扑向他缠绕他脖子般。陈蕙睐一个急转弯,朝后头踉踉跄跄跑去,这回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队列尾。

两位姿娘子嗤嗤笑,能感觉,阮氏琳朝天咧大嘴,田潮姿掩住樱桃口,声声脆亮带了点尾息。

笑声嘎然停住,阮氏琳把黑蛇轻轻放回地面嘱咐:“回去告诉娘娘,我替她教育了二头副,娘娘眼中,姿娘子比后生人轻盈珍贵。就该好好疼惜才对。”

黑龙哧溜就下就钻进草丛,方志勇有点惋惜:“一锅祛毒滋补的蛇汤没了。安南妹子,蛇肉进肚可补了,队长身子还等在恢复中。”

“是你自己想喝蛇汤吧,你招呼,它肯为你舍身赴死,它就回来,你和它亲热一下,我晚上为你炖蛇羹。”

“你不是难为我吗。”

“褫夺天地生灵,你祭祀过娘娘了吗?只要从事捕杀生灵事,都须给娘娘祷告获取批复。你是潮汕后生兄,不会不知道吧。”

后生人斗嘴皮管不了,瞎耽误工夫。龙头甩开,龙身才能紧跟上。我回到队列前头,火猫不断蹭我,它能感觉我的体力跟不上。我还是舍不得骑它。恍惚间,两位姿娘子经过我身旁。我还是头重脚轻,问道阮氏琳:“还有没有青草水?”

“给你备着呢,你中毒最深,却是喝不多的解毒青草水。不过,你得甜甜的叫一声妹子才给你。”

“阿姐,就不闹了,队长气力不够,哪有心情和你逗着玩。他是为了叫醒我们落人群后面,现在他需要我们撑一下,咱就不要为难他吧。”田潮姿从马背解下水壶,递到我嘴边。

“要拍马屁那边有,火猫等着呢。这队长队副是撩蹄子的,你一拍肯定是拍到马蹄上,昨天他俩差点要了你的命,今儿你就给他俩拍拍什么的。”

“我不怪他俩,是我没想那么多,那时只想着我爸千真万确是潮汕人就行,没顾着我阿妈是东洋人。换位想想,要是我带队往大后方,也是不能不考虑这问题的。日本国是太疯狂了,从那染缸出来的人总是要弄清他的颜色的。”田潮姿细声细语说道。

“我算看清了,你比东洋人还东洋人,不,你比潮汕人还潮汕人。真真切切的东洋妹,潮汕姿娘子。”

“阿姐,说啥的,我听不明。我是不是潮汕人不要紧,我也没去过我爸的老厝地。人呀,对周围的人好就行,让他们感觉你的友善。关键是我爸确实是潮汕人,我得帮阿兄理清他的身份。炮火连天的,唉,能不能找到他,搏运气注天命的事就得娘娘安排了。”

我有点听不下去了,挣出一口气说道:“妹子,刚见到你,确实是你那东洋女人做派惊到我们,反过来想,你又是那么透明的人,过去就不多说了。我相信你。火猫这么信任你,是缘分哟。安南地只有旱季和雨季,刚好是两季交接,热凉不定,蛇凉血,地温不够,有时要上树晒太阳,刚才吓着队副了。你就头里走,照应火猫,还拿一条小竹竿,看着有树枝伸到山路头顶就给敲打,惊走长虫,也让队列安心一点。”田潮姿听后,给我深深鞠躬,那就是说:谢谢队长的信任。细声说:“阿姐,队长就给你照应了。”

拼不出精神,在阮氏琳那里,我等同火猫。我闭着眼睛把下巴一扬,阮氏琳明白,冲着她背影说道:“阿妹,我也没去过我爸妈的老厝地,我和你及你阿兄都是潮汕人,好人会有好报,你一定能见到你阿兄,把他带离战场的。”接着甜笑说:“混血妹子让我照顾你。”我更晕:好像田潮姿才是队长,阮氏琳接到指令了。我还浑身无力,可我还得把龙头摆好,队列才能继续爬。得有个榜样来,踏着硬地如陷淤泥里,只有我清楚,腾云驾雾般。

还真是,阮氏琳边走边弯身拔把青草,小声嘱咐:“擦擦额头。”我只顾着看远方的云彩,幻想娘娘驾辕云端里,她说啥的就是啥。又是接过一把她说:“嚼嘴里。”不假思索,我接过就塞牙缝里嚼,一把是上头清爽,再来一把给辣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我气恼,实在没气力骂她,赌气死命嚼嘴里,一会的满头飙汗,好像眼前清晰一些。

这时段,我反反复复在想:让这两位妹子跟着队列,究竟是祸是福。以前我跟老爹一道走侨批,那时多是坐班轮,百年侨批最合适时段,安全且人舒适,眯眼睡一觉就到了堤岸渡口,大摇大摆背上藤匣篦到老厝地交与泰白婆,她自会安排契子契孙挨家挨户把银信送至侨眷手中。大批局分客头、水客、批脚,社会动乱时甚至有武装护批队。我和老爹就经营个小小批店,收批的客头,送批的水客,爷俩全包了,泰白婆负责最后批脚活计。一批送达爷俩回安南再接一批,或有愿意到南洋谋生团聚的侨属也带上。得彰侨批收的主要是熟知侨胞回头客,我们有老厝房屋田地对冲,侨胞他们放心。陈情再上溯,还没班轮时段,侨批就和跑马帮一样,都是牵马走小道,跋山涉水到城市里有邮政地方给寄出,到最靠近老厝地有邮政地给取了,再给送侨眷家里。现在东洋兵端着刺刀进来,什么规矩都是他们定,东洋人存心封锁,抗战地、国统区的侨批,不让寄送,害老厝侨眷闹饥荒。这次为了侨胞的心愿,也为了振发得彰侨批的名声,老爹瘸了,鼓动我一人发奋当批脚,没曾想,还收了一批活侨批。青年人抗战之情热血可嘉。可光是年轻热血是不够的,归拢四十几号人,百般性格,临时说个规矩朝令夕改,比我头顶的露珠还易干。当然,七星旗神气最重要,一切围着黑旗军二代来。

两天来,总感到我比个巡山走道的马帮头还难当,有头无头,随时危机突现:东洋人危险气味,蒙头毒雾里睡觉,像是两位姿娘子捎来的。可话说回来,要是我光一人走小道,真切遇见敌特特工发难,或是嗜睡毒雾里,还是给毒蛇咬一口,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宵小人物惊不起娘娘大驾,岂不是留副蝼蚁啃剩的骨架在小道。火猫再神奇也没救赎侨批的可能了。正邪相抵,祸福相依,她俩或是娘娘派来验正我的。头里转转,脑瓜疼了,反正人尽世意,娘娘在上,天天祷告那句话:善心会有好报。

安南天气妹子脸,说变就变,睡美人升华入天,不想云端寂寞,淅淅沥沥下来裹挟我们。我哭丧着脸:是马青腾把你一番痳酥,好歹找他去,纠缠我们干什么?秋雨透骨凉,再想着憋气出汗排毒不可能了。现在是没条理走小道,全不是计划中,不知哪里有个歇脚地生把火驱驱身上的寒气?

我在心中喊天喊地喊娘娘,总算把娘娘喊醒了:拐到一处河溪边上,恰好就看见一座简陋小庙,阮氏琳不由分说架住我就往里走:“二马头,你还是歇会,辣子草也没辣醒你。我知道,老爹大头好脸,给侨属两端定了一月最多不超过月半让老厝家眷接到银信,可路途有许多意料之外,看你都半条命了,再不把体内邪气排掉,怕你踩道不到昆明,好歹到了那头就能找到郎中给开药,林间凉血青草只是应急,你那铁拐李步伐真让人担心。”她吆喝道:“大伙不忙挤进来,庙间小,尽量保持干燥,哎呀,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唐僧四人取佛经,我们四十几人剩热血。多少磨难才能拨开乌云见彩虹?”

话至此,海滨五娘突然大叫:“见到彩虹了了,二马上人,你真是呼风唤雨的神仙,一说道见彩虹马上天上来七彩。”众白毛一致呲她:“一惊一乍的,海滨陈三都惊走。”冯老如梦惊醒:“对了,抗战乌云密布,一个胜仗一次彩虹。批脚送完一批银信一次彩虹。娘娘常在,彩虹常有。听到家中猫咪喵喵,我眼前就有七彩。”说完,冯上人急匆匆回家了。海滨五娘狡黠说:“预备发烧,到点了冯头没停口,两头舍不得,只好打断他。明天见。”“五娘婆,真老道,心中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