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到老爹心里了,就是潮汕姿娘子恋故地,肯不肯跟你到安南来?只要她肯过门,服侍老厝泰白婆也可以,老人家是百岁老妪了,眼睛看不清了,还操持老厝田亩地,咱这就说好了,‘彰得侨批’是这里信得过旗幡,我扯下老脸去收侨批,咱拼死命也得给人送到侨属家中,避开矬鬼的眼线,暗地里是沉甸甸的责任,我给人家一张张回执,都是侨胞一家家的期盼。这回就看你的了,不能丢了彰得的旗号。”
“行了,你就收吧,我把火猫精神头养足了,从旧时陆路到YN省府昆明,那里是滇军地盘,有邮路通到潮汕地国统区,咱把钱币汇到离老厝地最近的地头,再提出给到泰白婆那就万事大吉。”
“我还担心的是,人家已是百多岁太婆了,捏着指尖过日子了,你回去娶她定下的亲事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最大的孝心。我总怕哪日里就见不到最后的一面了,你见了老人家,多给嘘寒问暖,我经常在外奔波,老厝里的事都是她打理,比其他那些有男人持家的邻居还熨帖。就不说她挣下的牌匾是乡里头一份。”
“老爹,咱都明白,太婆的事和侨批一样,都是头一份的,我一回到老厝地,望见她,心中就踏实,眼皮就沉重,只想睡觉,那是批脚最幸福的时刻。古代没批脚,可有游子,我想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一首古诗叫游子身上衣,整首怎么读来的?”
“好了,老人家是你阿嫲那辈人,就别混了辈分,古诗里头一句是慈母手中线,我是穿过她亲手缝的衣裳,那是她眼睛特别清亮的时候。现在眼球都浑浊了。还拿得动针线吗。”
“我这件衣裳都留有她亲手缝织的补丁呢,一提起她,就特别想念她。”
虚掩的大门给推开了,涌进一帮人,一嗓子清亮亮声音响起:“你那件衣裳也有我的针线脚,是不是和太婆的针线并列一起,给我说说哪块补丁是你老厝太婆的针线活?”老爹听见了,嘴巴歪到腮边角,叮嘱道:“这是你的事,赶紧给打发了,我没时间和他们掰扯。”人赶紧入厢房里。
“敢情你们就躲在树丫上隔墙偷听我们爷俩的说话?”
“偷不偷听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里面没有安南奸细,不会把你爷俩说的话透给东洋鬼子听。再说了,谁叫你们爷俩在侨批业里名声敞亮,安南北也算幅员辽阔,和你们中土接壤长,大道小路都透亮,有鹿能钻的树林就有火猫能走的路,不光你们爷俩的名声在外,就是火猫那也是神兽一只,俗话说‘老马识途’,小马驹火猫不光老成识途,还挺有灵性,跟着你和火猫回中土去肯定没错。你们爷俩做侨批为盘活潮汕地侨属家,多份抗日力量;我们跟你回中土那是为了打鬼,咱终极目标都一样。二马头,我看看,我为你缀上的补丁是不是连着泰白婆那块?”说着,那清亮嗓音就上前去掰扯他的衣裳。
“阮氏琳,你唐人话说都挺地道的,潮汕话也溜溜的,你可知道唐人话有句:男女授受不亲,站着说话就好,可别动手动脚的。”二马扭身躲开了。
“瞧你都活了半辈子了,什么都不开窍。咱唐人话还有一句说:入乡随俗。现在咱俩站安南地说话,就按这里的俗规做事,安南这点好,没那么多礼教习俗束缚,你不是说这里是蛮地吗,蛮人就没那么多讲究,人生短短几十年,看准了该干嘛就干嘛,穷讲究误了自己年华。老爹,你不是要给二马头找生孩子的女人吗,我可以呀,不要什么彩礼和名分,就能给你家生下一串小批脚,干嘛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跑回去娶亲呢。这里回去一路上老厝地都有东洋鬼子祸害,战战兢兢地,哪来心情生孥子?唯有咱站的地方,东洋矬鬼刚进来,人生地不熟,还没顾上。我扯上二马头的衣摆,躲没人看见的树林间厢房的角落里,你亲我一口贴我胸脯,我咬你胡须吸你舌头,哪进哪出的,就能生下小批脚。现成的热饭不吃,千里去喝辣嘴的水。老爹,你别躲在厢房里不出来,就替你家二马头点一下头吧。他的事都是你做主。要是你答应了,我就好好服侍你老人家。要是你躲里间不出来,那我就跟着二马头一起回中土去,我就拽着火猫的尾巴,一直跟到潮汕地去,我求泰白婆去!”
二马怒了:“泰白婆岂是你这蛮地妹子叫的,整天爬树贴着人家房顶听声,你也没见过她,在潮汕地,乡长镇里耆老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的,都是蛮地妹子人,没礼数没教养,没羞没躁的。我真服了你,安南妹子。”
阮氏琳不急不躁的:“你们都尊她老神仙,只要老人家在厝地有点烟火气,她一定有人情味。我就拜在她跟前,叫一声太婆,我给二马头生孥子,他要是不要我,我给您当丫鬟,不然你就当收留其他逃难人一般收下我,当我是从安南逃回去的难民。其实,有谁踏入你家门比我还好:能干活,不求吃穿,能生孥子,还不坐月子,生完孥子后,三天就能下地干活。我也不是安南妹子,根子上我就是潮汕人,我爹娘就是潮汕华侨,只不过在此地生活多年了,他俩早早撇下我,让我在亲戚不亲的家庭生活,一口热水喝下都是心拔凉的。谁叫你那时跑批脚过门看我一眼,还对我微微笑,我姑娘仔的心就飞到你身上了。我爹娘还给我起个中土名字叫招娣,阿弟没招来,他俩都没了。阮氏琳只不过是要登记随这里习惯起的。人家都说了,水浒里阮氏三杰是安南祖宗,不定哪一支流落到潮汕带出许多后人,我爹娘是该后人又是流落到安南了,只要一踏上中土,我马上叫阮小琳,这不就是三阮的后人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实在受不了你的,金刚菩萨的耳朵也受不了你这一惊一乍,又吼又叨的。先不说你早先缠着老爹要做他媳妇,我就告诉你们:从这里到昆明,盘桓拐弯的,有千多里蛮荒之路,爬山头越峡谷,密林树上小溪水间有胡须粗的旱蚂蟥能钻皮肤,瞧你们细胳膊瘦短腿,能有多少血供蚂蟥吸允的,还有烟头大的蚂蚁咬一口马上肿起一个鸡蛋包,比马蜂叮一口还疼,一溃烂了,没什么特效药好抹,不知什么时候伤口能愈合。人盯前头看路时,什么时候树上就掉下条毒蛇来,盘住你脖子,清清凉凉的,好像带了一圈蒙花项链。还有土匪盘山,歹人拦路,就不要讲了。踏上林间马帮路,半只脚拨弄阎王殿外的门槛,虽说是谋生,是批脚职责,没点机灵劲,就把身躯留给山畜撕咬,骸骨由虫蚁咀嚼,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野山走批脚,不是你们比划的野战游戏。”
“吓唬谁呢,这里谁不是在这长大的,你说的这些,我就知道,我爹留下一些裤头方,专门治无名肿毒,要是你还是火猫给毒虫蛰了可能就要靠我了。告诉你,这里是安南,习惯上,安南的妹子看上哪个兄子就死缠不放。我就告诉你了,看上你就赖着你,你是逃不掉的。也省得你半路招惹了毒虫才想起我来,那是呼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
冯二气急败坏:“你到底是安南妹子还是潮汕姿娘子,潮汕姿娘子都是内敛秀慧于中,那像你大大咧咧的,就是衣不遮体也不害羞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别闹了,我这帮侨批济活侨属,那也是抗战的责任。”
“你说的好没道理,我跟着你是为你保平安,你人好了,侨批才安全,这也是为抗战出力。在你跟前,我是安南妹子,等到了太婆面前,我是潮汕姿娘子。这样吧,你让我跟着你走,到哪里哪个抗日部队他们肯收留我也就罢了,我虽说是姿娘子,可是能打枪,在医院我能救治伤员,哪号兵让我当都行,只要你不后悔就行。我本想,跟你这一路,就算你多了只小火猫,你可以当我不在,必要时,我才出来为你解危济困,行了,我也不再喵喵了。”
旁边过来一后生兄子说:“.冯二哥,我叫陈蕙睐,爹娘起的名字,叫我别忘了故土,你知道这地头吧。从事侨批客头经常从中土带侨属来这边合亲人团聚,或是带后生人来这里做工,也见过你们带侨属后人回中土去读书或是服侍高亲,非常时期,你就带我们回去潮汕地,我们捡各自心属的抗日队伍加入大战场。我们是这里侨二代侨三代,没到过中土,空有一腔报国热诚,别嫌弃我们没有作战经验,不是士兵,委员长说的:十万青年十万兵,作战的士兵都是从老百姓来的。咱知道,有首歌唱得好: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你就把我们当侨批侨属带回潮汕地则可。我们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不定什么危难时候,我们还可帮上点忙。”
“唉,你们知道这条道有多凶险吗,这年头,走的人少了,山间小路更多了毒虫恶畜,加上东洋豺狼,世道更乱,还有道上多了山贼,有些饿极了的灾民也呼啸山林,在这道上寻吃的,许多年水客不走山路,改走海路。现在海边一带都是日本军舰,东洋兵在逞恶,要不我们也不冒这个险的。大家知道:潮汕一带经常闹灾,饿死许多乡亲父老。我们也是搏一把,尽自己绵薄之力,再走这条老路试试,可说是试试,侨批比生命还重要,那些卖儿卖女,濒临饿死的侨眷等着救急呢,一批侨批送达,不知可活多少人的命呀。这批银信像块大石压得我喘不来气,哪有时间顾得你们呀。再说了,红毛鬼压榨我们,又加东洋鬼抢夺,侨胞挣两钱币不容易,我们是拿老厝的祖业对保侨批的,要是半道失落了银信,是要拿潮汕地老厝和田地卖了抵债的,这年头,人心惶惶的,老厝和田地不知能卖几个钱,好兄弟,咱就别添乱好吗。乱哄哄的几十号人,好像游山玩水似的,不知危险就在跟前,目标那么大,容易出事呀。”
陈蕙睐沉思半晌:“我们是想简单了,可我们已是练了好久,虽说真枪实弹没打过,可救治扶伤,飞刀弹弓还是练了不少,还有看天气估水文也懂一些,打仗不光是打枪拼刺刀。千般气力为抗战,我们不想在冯子材和刘永福拼命过的地方辜负了一腔热血。这样吧,我们和你一样,先把侨批当成自己性命,把侨属旱天望虹霓那般心情时时挂在心头,命可丢,侨批不可失。我们就和你一样,护送侨批到侨属家后,侨批使命完成,我们才去搏肩头的担当和念想。”他说得泪涟涟的,跪了下来,院子里顿时跪了黑压压一片,连阮氏琳也闭上嘴巴在陈蕙睐身旁跪倒。突然她嘟囔一句:“要是你哪有不测,我豁出命牵着火猫驮着你,也把侨批一份份送至侨属家。”陈蕙睐气了,使劲拍了她一下脑袋,阮氏琳有点不服气,可不敢吱声。
冯二长叹一声:“要我顾着侨批,又要看着你们,这责任实在重大。”他也朝他们跪下说:“咱都跪天跪地吧,希望老祖宗护佑我们赶快赶走洋鬼子吧。那时各族群来往,没有刺刀阻拦,想求亲认祖,潮汕人开枝散叶,溜溜的就像咱孩童年代般过家家。礼毕,散了吧。”
阳光照得大家身上有点燥热,冯头给大家摆摆手:“咱也散了了吧。”径自回家去。大家齐声问道:“我等刚刚入道,怎么上人就撤火了?”“朝阳催人发力,该买菜带孙的就回去吧。别为我一点疑惑误了大家的责任。”大家叮嘱:“明天准时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