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众白毛虽是比划太极亦是轻曼舞姿,一见上人在围栏边坐下,像是广场打转旋风眼带起的落叶般给带了过来,一个劲贴近教授身旁坐下,无疑是无声的催促,冯头拱手给大家施礼,悠悠然开了口:
老爹在我半夜熟睡之时叫醒了我,朦胧中我翻了个身嘟囔着:“我在睡梦中摸了媳妇的脸,泰白婆给挑了个好人家。让我再和她亲热一下。”老爹急了:“你可赶紧上路吧,不然天亮那帮孥子人又来纠缠你。”一机灵,我挺起身子,这事比摸媳妇脸蛋重要,一轱辘翻身起了床,老爹已是准备妥当,一个包袱,里面一沓换洗衣裳和一沓零碎散钱,银信装在南洋特有的籘篙篦箱子里,拴在火猫背上,小家伙已是喂饱饮足精神抖擞,晃晃脑袋,睁开大眼珠子等着我,它足够喜欢出门去,好像牵着缰绳就要带它溜达。望着油灯下焦急老爹,我忽然一阵心悸,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昏暗的灯光下,黝黑褶皱的老脸满是愁苦,只是从浑浊眼神里透出丝丝期盼,嘴巴反复念叨着:“往时都是咱爷俩一道上路的······”我嘴巴给饭噎着,不断打断他的念叨:“岳飞还没到我这年纪,早是抗金大军统帅。刘永福没到我这年纪也是功成名就。就一趟侨批,您脚不方便,歇着吧。”“真不放心你一人上路。”我从碗边瞟了一眼,老人家撩起衣角擦了眼睛。我再不敢和他驳嘴,啥事的,都是干完再说,把头埋进碗里,尽量在肚里填多点,路途遥远,时日变迁,不知歇脚地头还是那些个?想起到来个把月的路途肯定凶险,我在肚里把东洋鬼子咒骂了千百遍。望着老爹蹒跚后背,我把岳元帅和刘大将军搬进心底底,求这些大神护佑咱小小的批脚,咱虽是小人物,可肩头担负百十号侨属的挂念,他们可是盼着手心几块银元渡难关。
我拎上包袱,牵着火猫,蹑手蹑脚出门来,可小伙伴嘟搭嘟搭的踏步声已是向老爹告了别,老爹躲在房间,或是老人家瞧着门缝送我出行,在他眼里,自己孥子白了发丝还是不经事般,让老人不放心。我心里老是哀叹:“整年整日里在浪尖山野讨口饭吃,没顾上讨个媳妇,我出门去,放古稀老人在家,也是着实不放心。反过来说,老爹也是死脑筋,非要正宗潮汕妹子才能做他媳妇,不然那阮氏琳娶过门留下孝敬老人家,这不大家都好吗。要不是早些年批脚日子艰辛,随便找个妇人进家,不定生下几个孥子,现在也是有人陪我上路,有人在家孝敬老人,忠孝就两全了。可世上就没如果。”
我正漫无边际联想,黑暗中由着火猫嘟搭嘟搭的走着,掠过神来,我又是心中暗喜,那时我挑了火猫来家,总觉得人畜心灵相通,我心里想的,它总是能明白。这不,这条山路往北,好些年没走了,它不用我吆喝摆路,就径自带着我走着。我总是不舍得骑它,看它昂首踏步样子,我就能联想赤兔,好像我也成了关云长。我摸摸它脊背,想起一次带它走山路:刚好要过一条小河,突然间上游爆发山洪,还没淌过河人畜就被大水冲了好远,爷俩在急流里挣扎,不断看了看上游远处马驹身影,小畜挺聪明的,不断顺着急流偏向一侧,最终在河对面缓流滩站住,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从容踏步,没入河边灌木林里。我们爷俩呛了一肚子水,给河里的浮木树头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好歹来到一处阔边缓滩,捡了两条命爬上岸来,也不知给急流冲下多远,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边在山路呼喊:“呦呦呦呦,火猫,火猫。”不停拨开树枝寻觅,哪还有畜生的影子,老爹不断捶打自己脑袋:“那籘篙篦的箱子里银信折老厝一栋厢房,半辈子心血,还有‘得彰’侨批的名声呀。”我俩大眼瞪小眼,顾不上拔些草药敷贴伤口,垂头丧气往家里走。一路上,只有山风撩拨簌簌发抖的身子,月娘从乌云探出半边脸庞,沉沉责怪我们,月色惨白惨白的。
远远儿家中门口有个身影呆立,瞬间好像半夜升起一轮红日,火猫就站在门口等着我们。我疾跑上前,双手上下摸索,看看还是不是囫囵只的马驹,急流有无伤及火猫身子。还好,小伙伴四肢踢踏灵活,身子也没淤痕。老爹老泪纵横,不断朝它作揖:“神畜啊,老汉给你行礼了,您是赤兔下凡呀,可挽救了德彰侨批呀。”隔壁帮着照看我家的邻居听到声响,出门来直夸:“马驹太神了,傍晚里,它跑到门口,我看它大眼珠有点耷拉下来,知道它很累,想牵它进院子喝点水,喂它点饲料,它就是死活不肯,其他街坊小孩想摸它一下,它也躲开身子不让,一直在门口等你爷俩回来。”我心中暗叹一声:“唉,这小神畜要不是和我们只在跑批脚,如是落在大关节上,定能和的卢赤兔般名垂青史。”一夜无话,爷俩只是简单用药酒擦摸一下淤青,时间不等人,侨批催人发奋,隔日天没亮,爷俩又是牵着火猫上路。
我迈着充满希望的脚步,还在沉湎火猫的神迹,冷不丁给吓住了,一阵牛角号响起,前面围了黑黝黝一群人影。尖细嗓子随着山风送来:“二马头,太不够意思吧,咱都跪天跪地了,就是说不管什么地域的姓氏族群,都是拜把子兄弟姐妹,你悄悄想撇下我们就走,对得起昨日那一跪吗?”她转头对陈蕙睐说:“瞧瞧吧,这兄头鬼着呢,和火猫一样狡猾,这叫有有其马必有其主,要不是我主张咱整夜在这守着,就给这鬼畜和主子溜走了。”
我只好苦笑:老人家说起早点,趁着年轻人贪睡,摸黑赶路就可甩掉他们。他可一向心思缜密,给我备好银信籘篙篦,路途费用,换洗衣裳,马驹饲料,却是百密一疏:忘了给火猫脚蹄绑上棉絮裹布,这神畜踏步在泥地里就像敲击山鼓,好像出征的号鼓般。唉,我注定和这帮年轻人缘起批脚路。
陈蕙睐冷冷说道:“二马兄这么不待见我们,要不我们就不跟着你了,大家回去,看看找其他法子回中土去,只要咱有心回祖地打洋鬼子,总能有办法的。要是大家有决心,咱就拿个指南针砍刀自己逢山开路也能回中土的。”
阮氏琳尖细嗓子又是响了:“其他听你的,可跟神驹主人走这事咱就商量好的,跟你指南针走,大家没信心,不用出几十里山路,就剩你孤家寡人了,自己扎几十号草人称王号令吧。”
一瘦小身躯拿了一松枝扎点燃了,怯怯凑了过来说:“我们都当自己是侨批了,不用马驹驮,不是银信照看,只要跟着神驹马蹄印走就是。有什么危险注意事项,兄头提醒一下,反正都是你和神驹走前头。过去水客带侨眷两头跑,是包了旅途和旅费,毕竟他们才知道路途的坎坷花费。我们这侨批是特殊时期特别人员,就是您给指指路,我们跟着脚印就行。来,大家还是给交了费用吧!”她从怀兜里掏出一块银元,塞进马背兜兜,还嘱咐道:“别嫌少啊。就是看着您过去积攒的跑路经验,踏你脚印踏实点。大家给了吧。”
阮氏琳赶紧也摸索一番,怀里掏出几块小银币,也给塞进马背兜兜,咧嘴笑笑:“我压根就没整块的银元,这边家没了,钱不够,就是乞讨也要回潮汕故土去。兄头见笑了,我保证一路上给您当佣人使,二马头瘦骨嶙嶙,我不嫌弃,年轻人血气暖,若是夜间冷,我为你暖身子,尽力补偿回来。就想做最靠近你的人,不管什么名分,亲近的人,缴费还不得便宜点。大家一个个过来给,不要学我给的散钱。”大伙一边哄笑,一边掏出银元来。
我没理睬胡搅蛮缠的妹子头。火光下,黑黝黝的人影一个个过来,都是兜里掏出银元照着塞进兜里,然后站立一旁,黑暗中能看到一对对眼珠发亮,默默注视我。一下我倒浑身发烫,在这帮年轻人衬托下,我好像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般。
我拍了拍火猫,让它站立,自己来回踱了几步,望了天边,天边已是露出鱼肚白,云彩浓浓,总觉得乌灰云层忽然间化成浓密的胡须,一张硕大的脸眯眼在看我,老天呀,这么灵,昨儿才给您作揖磕头,今早您就探头测我。看样子我们爷俩的小诡计就没瞒过这帮年轻人,这就是缘分,好像我们在侨眷中搜集银信般,不光是看彰得的信誉,还得看彼此的缘分,因为做水客跑批脚不止我们一家。东洋人挺起刺刀进来后,是有几家不敢做了,我们是舔着刺刀冒着枪炮跑这趟侨批,还是用老厝祖业对保的。现在时节,侨批不光是把侨属血汗钱送到赡养人手中,此刻更是活人性命的积德善举。现在多了这批活人侨批,他们要用血肉之躯投入熊熊抗战烈火中,那一腔热血也是激燃我的心脏,我扫视了一眼年轻群落。火光中,阮氏琳眨巴眼睛,大声吆喝:“二马头把银元收下了,货银两迄,买卖成交。大家上路了!看看火猫也是不耐烦了,急着踢踏迈腿呢。”
我举起巴掌,阮氏琳好像知道她故意用铜臭贬损了人家,把自己的脸凑了过来,只要遂了她心愿,挨我一掌也是她的荣光和享受。这安南长大的妹子真没她办法,死缠烂打是这片土地赋予她的特质,浸透了她的血脉。我把五指伸开手臂朝上一扬喊道:“后生兄子还有我看到两个妹子,你们这活生生的侨批,彰得批合是不敢收的。可大家的抗战热诚实在令人感慨,我一小小批脚也没那么多大道理给你们宣讲。咱就按照你们将要成为战士做起,按你们平时操练时的规矩来事,按军令去办。现在成立编队,因为你们要跟着我,我就是现时队长,陈蕙睐是你们平日召集人,他是副队长。我现在就强调:你们跟着银信走,银信是此次路途的重点,要是我残了倒下,每个人都要以安全送达侨批为主要责任,因为每片银信都是一张希望活命的帖子,杜甫有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现在是:狼烟燃三年,银信没价码。每块银元都是饥荒年战乱日侨属活命的保障。你们是日后的战士,先从眼下保障银信安全谈起,把一封封银信当成一道道军令。你们把自己当侨批,可我把你们当护送银信的同行战士,你们能做到吗?”
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呼应着:“能。”可私底下他们窃窃私语:“二马兄你可不能倒下,我们要跟着你脚印走,我们还指望着你呢。”
倒是阮氏琳四周瞄了一下,举起拳头尖细喊道:“我一定能!”
我心底底也反问自己:“我能倒下吗,我这肩上扁担挑着老爹和潮汕老厝泰白婆两头。若是倒下,银信危殆,两头就玩完。”我大声气喊道:“天有不测风云,鬼能处处冒头,东洋狼野地虫豸热风暴雨洪水不知哪就冒了出来伤人。你们得答应我,侨批为一,念想第二。”这下回答得整齐规整:“侨批第一,生命第二。我们就是护送侨批的中土战士。”
陈蕙睐接着训话:“二马头是用侨批把大家绑在一块,整成一滚轮,滚到潮汕去。我们现在还是侨胞,银信的寄送人和收件人都是我们最贴心的人,想起他们渴望的眼神,我们不能有一丝松懈。”
“那我下令了,阮氏琳,你把兜里银元数一遍。”
能接受队长的指示,那是对自己身份的承认。阮氏琳高兴了,急忙摸透背篼里的每个角落,捧出一摞银元挨个数着,赶紧立正身子,标准行了个军礼:“报告队长,一共四十七块银元。”接下小声嘀咕:“我那几块小币就没算了。”
“就是说有四十八人加我四十九人,编成五个小组,我打头带八人。副队长带两个妹子为一组,走在队列后面。副队长你按你们平日操练时排列编小组去。”尖细嗓门又是响起:“我为队长佣人,还是助理,我要跟二马兄走前头。”
“队列后面最安全,不服从命令的逐出队伍!”一下压住所有声音。很快他们就按平日亲近编成队列站我面前,我好像真成军队指挥官,凛凛检阅队伍。
“侨批有码,热血无价。把银元还给队员。一字长蛇阵,踏着火猫蹄印出发。”我拍拍火猫后背,它就快意迈开蹄子。背后听到阮氏琳举手打回伸手过来的后生兄:“路途遥远,这些银元就留着队伍急用。没用到时,到点了再还给你们。”接着学狼嚎般嗷嗷吓唬那些坚持伸手讨钱的人。我没听到陈蕙睐吭声,那也就算了,只是嘱咐道:“都别吵嚷了,鬼子进来不久,没顾上偏僻山野,小心这里哪个密探多事。”山野只听到风声和刷刷的脚步声。
阮氏琳挤过来讪笑着:“银元怪沉的,还是放马背兜里合适。”叮当一串响声后,她就磨磨蹭蹭跟在我身后,似乎宣示对队长的主权。我懒得理她,这妹子的由头太多,无谓在她身上耽误太多时间。
太阳露脸了马上热气逼人,秋热胜酷暑,捡这个时节出发,也是想饥荒年遇上秋后,田里捡点残穗打只田鼠,山里摘点野果夹只野兔,也许就能捱一阵子,等到银信到家,侨眷能用银元买点救急粮食。暹罗大米听说都运往潮汕地了,那可是得在鬼子眼皮底下的走私活动,那些海上陆地逞能斗鬼的勇士,违反沦陷区条令,却是心系潮汕饥民,可拿命搏来的粒粒稻米,那得真金白银才能买到。
爷俩盘算:侨批从这里翻山越岭淌水过河到昆明,把银信托邮政寄了,邮政能在国统区运行,最后到老隆把银信取出,而我们则绕道湖南边上返韶关经老隆取批件。按远近分发到潮汕侨眷手中。以前爷俩是坐班轮到潮汕老厝,交由泰白婆,自己上床美美睡觉,她老人家能召集契子契孙都给送收件人手中,全然不用我俩操心。现在不同了,我们从陆路到老隆进入客家潮汕地区,沿路就有侨属的收件,马上得给派送,一直派发到老厝,银信一定争取时间尽快送达。突然想起戏台经常看到这样情节:犯人刑场等死,突然骑马来了官员,大声气喊道:“圣旨到,刀口留人!”接下赦免伸颈准备挨刀的犯人。我像是戏台那官员吗,可饥荒年里,侨批何尝不是一道道活命的圣旨?到我读完侨批圣旨事,现在走着的活生生侨批护件人也会随着火猫的蹄印找到抗战的归属,逐渐离去,我能那时看着他们只只背影而感到欣慰。更或是他们有人住在附近,到侨眷居住地也省去许多问询。这样盘算,顺风顺水时,侨批个把月就可到侨属家中。这路以前走过,有了班轮就不再这么玩命了。鬼子来了,为了规避危险,只好重新拾起旧路,轻骑熟路的,可毕竟许久没趟过,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先看当下吧,我虽是把年轻人裹进批脚中,可我先前和他们并不熟络,有的后生兄子在潮汕人聚会见到,毕竟我们隔了整一代人的年龄,说不上什么体己话就没印象,瞅见眼熟,见了面叫不起名字,只有陈蕙睐我知道,带年轻人操练时我路过,打个招呼多留意,人家用潮汕地为名字特别好记。阮氏琳那妹子太熟了也够烦的,我收银信看她喳喳就多看她一眼,她就老来家缠住老爹,要做他媳妇,哪怕潮汕那头有了正房,她愿意在安南做我二房。是的,许多南洋商人两头都有厝人,因为念就故土,按习俗在潮汕地娶了个正房太太。可要顾及生计,南洋这边须有人照看,就娶了南洋姿娘做二房,这边女子有个男人睡床榻给生计就行。可没顾及什么名分之说,哪头呆时间多点,自然情就浓点,什么正房不正房也就互不相扰。我只是个颠海风数石坷的批脚,也是侨批业界的底层人士,哪来什么福分娶两房媳妇。阮氏琳就是不依不饶的,听说我要回潮汕娶正房太太,她非挤进队伍跟我回去和那将娶的媳妇比较,看谁能带给我安稳福气,就是中土人说的:谁能旺夫。我顾眼前都吃力,哪来顾旺夫的遥远事。老实话,我自己都没见过准正房,只是看了看照片。晚辈相信老爹和泰白婆的眼光就是。不曾想,陡然威风了,一下有了四十几人队伍,好像是那山窝窝里的野司令。里面就有个赶也赶不走的姿娘子,吵着嚷着要当压寨夫人,真好笑。
不知走多久,那是一片旷天野地,我琢磨安全些,大声问:“你们昨夜为了堵我都没睡好吧?大家歇口气,袋子里干粮省点吃,这里去到有茶饭卖的村落还有百十里路,也不知近况如何?别是遇见鬼子屠村或是瘟疫,那就钱多了无处使。多喝水,这里小溪里的水甘甜可口,可小心水里和林间的蚂蟥。安南妹子,你肯定知道山上有种果子抹擦皮肤可规避蚂蟥的撕咬,摘点来分发下去。”阮氏琳唉了一声,美滋滋的,瞅了我一眼,好像说:知道我可用了吧,被你支使我乐意。她如真接到圣旨般,乐颠乐颠跑进树林里。我好像是管帐的大人物般,逐个看看他们。也在熟络每人面孔,毕竟大家要相处个把月时间。他们相互熟悉吗,这队伍里不能混进来路不明的人,要是有心怀不轨的人打银信主意那可危险了,我夜间睁着眼睛睡觉,哪来精力带他们爬山涉水?何况我还不是张飞。
就那个瘦小的妹子就瞅着眼生,我就多留意她。看着看着,我心就哆嗦了。我悄悄招手叫了队副:“你们大家操练相互熟知,可知道这妹子是什么背景?”
陈蕙睐一看我严峻脸色,心头咯噔一下,看了看,人家勤快着在捡枯枝落叶,生火烧水给人灌水壶,小脸好像秋天树枝上的小鸟快乐着,他疑惑答我:“有什么不对吗?”
“我是问她和谁熟知,是谁介绍她加入你们操练队伍?”
陈蕙睐不以为然:“她是阮氏琳几天前带来的,我原来也是不肯收的。一帮后生崽的,夹两个姿娘子算什么回事,太不方便的。可阮氏琳你知道,女人蛇做派,她在你老爹那里碰了钉子,就死皮赖白缠着我们,反正知道我们要跟你火猫蹄印走,说要是不收她,那就把队伍事给吹出去,这不等于把侨批和操练事告诉东洋人吗。入伙的几天后,她就带来了这妹子,叫什么我还没记住。这妹子说学过护理,队伍在外,少不了擦伤崴脚感冒中暑,阮氏琳说自己懂外伤祛毒的草药,加上这小妹再懂卫生护理,对队伍可有帮助。毕竟热带雨林里,伤人虫豸野兽不少。哪的队伍都少不了护理人员的。初初我看看少女懵懂,没有心计,也就没放心上。不就大家相处个把月,以后大家参加各个抗日队伍,日后是死是活能不能再见面都不知道。安南地的,像她这般年纪能听能讲潮汕话不多,虽是口音不太纯正。要说安南人懂中土话,以两广白话为多。该是来安南不久的姿娘子吧,口齿不太伶俐也可理解?”
我冷笑道:“捡到篮里就是菜,不怕吃到断肠草。都不知她背景就敢收人。你看看她走路姿势,摇曳的身姿,殷勤的样貌。山上虫豸野兽是小事,可人群里混进豺狼毒蛇那就危险了。你没看报道,东洋军队里,那些装扮得楚楚可怜的姿娘子都是训练过的高级特工,许多政府要员就折在这芊芊手腕里。她会不会就是脱下军装,换上布衣的女人蛇?”
陈蕙睐望着人群,小声流畅说道:“我们就是一帮什么编制都没有的团伙,散落街市里,没人多看我们一眼,东洋军队那些女宝宝费尽心机混进我们这里?她也就挎个小背篼,里面或是几块银元和几件换洗衣裳。没看到什么枪械和工具。弱弱身姿,也不怕哪个混蛋崽子一时没忍住,抱住她到密林间过过瘾,那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那些东洋军队不是白培养了她。这团伙间可有什么说道,她能在我们这里榨到什么情报,兄台,你不会太危言耸听了?要有,一定是冲你那侨批来的。”
“实在话,要是冲我侨批来,我说的有点多余,火猫一蹄子,老爹教我的七星拳脚几下足也。不要说我看不起你们,要真是东洋人培养的特工,你们那些小崽子几人一起上也不是她对手,别看人家细细胳膊芊芊指尖,更何况东洋人善于整蛊下毒,林间毒材有的是。你我之间相互不太熟稔能理解,意见不一致可说道,但有一点,这年头,对东洋人的阴谋伎俩一定得睁开第三只眼。南洋众多国度,东洋人也有许多国际顺民。我也不能说她一定是个坏人。可他们的国家现在疯了,许多原本顺民都成了野狼,连女人也是嗷嗷叫。你们正准备要和野狼拼命去。我看她样子,捂住肚子走碎步,殷勤哈腰,做派就是东洋女人,这点你也看出了吧。出发前,听了她说的几句话,人鬼不分,咸淡不一的潮汕话里盖不住东洋尾音。抗战年代,东洋女人比东洋男人还狠,为了搏取,多大付出都能忍受。我在巡看间就发现她时不时从兜里拿笔和纸记一下又是放回口袋里。不知她记录啥。在中土,日本军队的地图比中国地图还准确详尽,那都是许多不分男女老少东洋人记录下汇总的。而我们进到的要地第一站就是昆明。假许推测:她什么时候记录完路途标识,人就消失了。然后给资料军队里,还是带领一帮轻骑特工队从安南进到滇南首府,对那里的关键部门进行突袭,比如说摧毁邮政部门,那我以后的侨批还怎么走国统区。要害机构还有抗战委员会、警备司令部电力、医院、机场等,那些被损毁都是不可饶恕的,如是真和她关联,我们几十号人的罪过就大了,都以死谢罪,也弥补不了的这无心罪过,你看呢?”
“兄台,你说得我毛骨悚然,可能不可能就不要议论了,可没弄清她什么来路就把她当杀敌操练可不好吧。论起来,我们这些人都没杀过人,看她样子,人群里人缘还不错。能叫谁下手?”
“现在也没说马上就杀了她。可总得弄清她是来路和背景。”
“真是她为培训过的特工,叫我们懵懂后生人去问她,呦呦,现在的东洋人,还不是雏鸡问黄鼠狼要偷鸡还是放毒屁。你阅历多多,你问她,我在旁边看着。”
“这点确实马虎不得,那我就指派,你去执行。你的行动来试探,我的眼神来剥皮。你先按平日间你们操练般。”
“我明白。”陈蕙睐把身旁几个小伙伴招来,耳语几句。接下大声宣布:“伙计们,大家如愿踏上返乡抗战途,有了二马队长的带路,我们旅途就可靠多了。刚才二马兄说我们到战场去,只会给东洋军队当肉砧,我听了很不服气。趁着大家现在热情高涨,显摆一下,当代岳飞或是就在你们当中,我们学着宋朝抗金摆擂台,在这坡地,有两下子的露一手,看谁是日后侨胞里的武穆王。也给队长不要小瞧我们。”
马上一阵热烈的呼应,两个后生兄子跃身而出拳脚相对你来我往,其他人不禁喝彩纷纷,看得小女子不断鼓掌,似乎还在用手比划着拳路,一副饶有兴致样子。不好,一个后生人气力不足,被逼得连连后退,对面那厮有点得意忘形,一拳摆了过来,他偏头一闪,人跌了出去,摆拳后生兄来不及收手,拳头就冲女子脸上砸了过去。急切中,旁边有人拽了胳膊一把,拳头将将擦到女子鼻尖,大家惊呼一声,看她涕泪就流了出来,小巧鼻头殷红如朵鲜花,摆拳后生人松开拳头,双掌捧起那小脸蛋,连声对不起,阮氏琳正好回来,呵斥道:“瞧着女孩脸蛋生嫩,轻薄人家是不是?”忙扫开手臂,仔细看了看脸蛋,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涕泪,呵护的给吹吹气,转头对摆拳人怒目而视。后生兄一脸无辜,目光瞥向陈蕙睐。
小女子反倒连声对不起说:“是我鼻子不小心碰上人家比试的拳掌。不碍事。”她弯低腰肢,问道地上的后生兄:“你摔了哪里,有无伤了筋骨?哪里酸疼,我给揉揉。”说得后生人不好意思,目光都不知朝哪里才好,缩头躲进人群中。阮氏琳气得呼呼直喘,朝她说:“我才离开一会,你们就想欺负她,咱不怕,有我罩着你,看谁敢欺负你。”她拿起青皮涩果子分给大家,,教他们用小刀削开,把果汁涂擦脚上,说:“就这样,蚂蟥就不敢爬上你的脚面。你们两个坏痞子,自己摘去,不给你们,敢轻薄我妹妹。”突然就有人惊呼:“该死蚂蟥,你比鬼子可恶,不声不响你就来吸血来了。”
陈蕙睐小声说道:“试过了吧,人家没有练过的。”
“可那说的几句话,越发东洋拖音了。”我坐地上,大声招呼:“那妹子,你过来,我刚才踩了一块石坷,崴了一下,脚腕有点酸痛,你给按摩一下。”
“哎,”她脆生生答应一下,还是摁住小肚,碎步跑了过来。
陈蕙睐捂住眼睛,小声嘀咕:“无目看啦。”朝那几个后生人划拉了手,马上有两人紧跟她身旁小跑过来。
我那时说话样子肯定像只大色狼:“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
她给我活动脚腕,好声好气回答:“妹子今年十五多差俩月就十六了。”
“你跟我们到中土去准备和东洋人打仗吗?”
“我细胳膊细腿的,跟人家没劲掰。不过,我学过护理,可以给人家打针止血包扎伤口。”
“想当卫生兵吗?想参加哪个部队?”
“不是,我找我哥去,和他开一家诊所,给战争中受伤害的人提供服务。他是学外科的,我学的护理,我们共同理想是南丁格尔,要和平护理人们。”
“那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是潮汕人,我爸叫我田潮姿,就是种田的潮汕姿娘子的意思。种田也好,护理也好,都是理想生活,唉,现在到处打仗,做什么都不安稳。”
我笑眯眯问道:“那你妈叫你什么呀?”
她轻声说道:“我妈叫我海山姿子。我们住的地方有座山,离海边也近,听我爸老小声叫我姿娘子,就给我登记了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