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醒过来的第三日,小狐狸失踪了。上穹对文姜承诺会将它寻回来,文姜虽忧心忡忡,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有事情要做。
她回了一趟昆仑山,见了师兄师弟最后一面,并将小狐狸的尾巴带了回去,言语多番暗示恳求,希望若是师门日后遇到了小狐狸,能够看在她的面子上对它多加关照——
文姜心知肚明,按照上穹的性格,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自毁的事情来。
那样的话,小狐狸就真的是孑然一人了。
她得为小狐狸铺好未来的路。
让它即便独身夜行,也不会感到绝望和茫然。
在她醒过来的第四日,文姜与上穹大吵一架。
因为她发现小狐狸不是失踪了,是被上穹囚禁在祭山宫殿下的地牢中了。
小狐狸第一次看到上穹对着它露出那种表情。
痛苦煎熬的,颓丧无奈的,却又狠厉决绝的。
他无路可走了。
上穹很困惑,甚至百思不得其解。
“文姜对你不够好吗?还是我对你不够好?”
分明剥离心魔抽去七情时那么容易,可为什么想要叫生来无情的人学会爱与恨却这般艰难?
金眸白狐漠然地睁着眼睛,身后七条尾巴被魔气凝聚出的锁链团团缠绕,没有一点反应。
两年相处,怎么可能会一点情感都没有呢?
连他这种嗜杀之辈在下定决心之时都会心生恻隐,可它为什么却还是这般无动于衷?
他这番行径固然对不起小狐狸,可那又如何。
这个世界上,他只要对得起文姜一个人就够了。
吾爱当前,浮生万物皆为虚无。
余下的,都不重要。
他的爱就是疯狂而又炽热的,简单直白,不顾一切。
“世间之情无非爱恨最为浓郁,你既学不懂爱,那我便教会你恨。”
尖锐的箭矢刺入柔软的皮毛,血液喷溅之时,他指尖微颤,心底寸寸地抽痛起来,却硬生生遏制住心底弥漫开的钝痛悔意,面无表情。
若是必须要沾染七情,那你就恨我吧。
文姜如果知道这一切,就算能够活下来,也一定会恨他。
因为她就是个心软的老好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踩着别人的鲜血活下去。
没关系。
反正不久后,连小狐狸也会恨他。
然而即便他狠下心来以利刃相刺,白狐还是没什么反应。那双漂亮的眼瞳澄澈透亮,带着些麻木的平静,血液浸透蓬松的长毛,偏偏配上那没有情绪的双眼,有种诡异的漠然。
上穹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再难维持表面的冷静,泄愤般地将地牢轰地四碎,石块崩裂,嗡鸣作响,连带着地表上方都轰然摇动,这番变故让身处宫殿中的文姜循声而来。
然后,她和上穹大吵一架。
这是小狐狸第一次看到这两人吵架。他们吵得极凶,连地牢塌陷的轰隆声都难以阻挡,一向对文姜容忍退让的上穹一改往日作风,连带眸底都流淌着疯狂的猩红戾气。
这是每一个魔修难以控制情绪时都会有的征兆。
小狐狸眨巴着眼睛,默然半晌,突然问道:“是不是,只要我不想你死,那我给你的尾巴,就有用?”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它无法感同身受,这是它能够理解的极限了。
在文姜愕然的注视下,小狐狸忽然转过头,叼住自己的一根尾巴,硬生生扯了下来。
“你很好,我...不想让你死。”
土石塌陷,地牢溃散的轰鸣中,文姜颤抖着拾起它咬下来的尾巴,突然慌了神,几乎是祈求般无助地重复着:“别这样...别这样...”
它感到那双总是温柔地一遍一遍抚摸着她脊背的手变得僵硬又冰凉,在地牢彻底塌陷,陷入黑暗中的一刹那,一股带着锋锐却又柔和的灵力将它团团包裹,传送至远方。
立在落石中的男人面色冷淡,敏锐地感受到那股灵力的传送轨迹,却只是指尖微动,最终选择漠视。
遗憾的是,那条尾巴还是没有用。
它还是不懂七情六欲。
-
人类世界太难懂了。
爱为何物,恨又为何物?
善我之人,我应为爱,可为何仍旧无法突破桎梏?
痛我之人,我当是怒,可为何心中却无半点恨意?
被文姜在最后一刻传送出祭山,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是苍茫无边的雪山,差点让小狐狸恍惚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它怔怔站在原地,好像失去了五感,连疼都感受不到。
流落在外时,她化成人身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世间百态,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祭山。小狐狸不会什么术法,只能凭着记忆一步一步重新回到她的家。
文姜说过,那就是她的家。
文姜也说过,浪子无论在外漂泊多久,都是要回家的。
但当她一路回到那座辉煌依旧的宫殿,推开紧阖的宫门时,却只看到了支着下巴独自发呆的上穹。
他还是老样子,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闻得声音,男人掀了掀眼皮,在瞧见她的身影时,神色没有多少意外,只轻声道:“你来了。”
小狐狸静静看着他,没出声。
“我等你很久了。”上穹略有些疲惫地坐直了身体,强打起精神道,“曾经答应你的这条命,一直等你来取。”
她的外表瞧着比之前大了些。
从前只是七、八岁幼童的模样,如今却化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
这样也好,死在一个小孩手里多少有点别扭。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少女却认真地看着他,道:“上穹,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恨什么是爱了。”
“我可以救她了。”
上穹愣住了。
他本以为,就算这小狐狸离开后能够生出七情,最先学会的也是恨,却偏偏未能想到,七情六欲,它最先学会的,居然是爱。
短暂的怔愣后,他突然垂下头,束在脑后的长发散落两旁,遮住面上的表情。沉闷的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似呜咽的轻笑低喃:“...你怎么还是这么傻啊。”
这笑声逐渐扩大,小狐狸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呆呆看着他。
笑到最后,上穹随手抹了把眼泪,轻声道:“她死了。”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人。
这下愣住的人轮到小狐狸了。
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连带身体都摇摇欲坠。
她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就像她在路上看到的,亲人过世会失声痛哭的人,可是她的心底还是那种该死的麻木。
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旷世的孤独与茫然,顺着她的脚踝,一路爬到颅顶,缓缓翻腾,将她浸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