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似流光,当时只道是寻常。
三人搬新家后不久,文姜的身形日渐消瘦,容颜渐损不复从前。
在一个春草茂盛的艳阳天,她终于要撑不住了。
此时小狐狸同他们已共度了近两年的时光,虽仍对情感一事懵懂无知,但不像从前那般与人类的世界格格不入,至少它知道了死亡的含义。
死亡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某个人。
不是短暂或长久的离别,是再也见不到了。这个人会从你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以后再想见那人一面就只能通过记忆。
在这世上,除却飞升成仙,否则任何人都难以逃脱这既定的命运。
现在轮到文姜了。
不过还好,还有小狐狸——只要有它在,文姜就能活下来。
她会重新变得健健康康,余下的日子,上穹会将她保护地好好的,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再让她忍受识海破损的痛苦。
本该是这样的。
然而当他拿着小狐狸自断的一尾来到文姜身边时,所有的希望都在一瞬间破碎了。
没有用。
那条尾巴没有任何作用。
洁白柔软的,毛发浅浅覆了层绵密银辉的尾巴垂在一旁,对床榻上面色痛苦,不住蜷缩着身体的女人毫无作用。
上穹愣在原地,灿烂和煦的阳光打在身上,却叫他如坠冰窟。
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慌和绝望缓缓漫上心头,阴冷又黏腻,寒意砭骨。
怎么可能——会没有用?!
一直以来,他对于文姜将要离开这件事都没什么太大的悲伤,上穹内心的痛苦反倒更多来源于要亲眼目睹爱人受尽折磨却无法分担一二,因为他自以为找到了能够让她这朵枯萎的花再焕光彩的办法。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那些被遗忘的、被忽视的、被积压在心底的恐惧一股脑地涌上来,涌起滔天的浪潮。
黑暗罅隙中透过来的一线天光璀璨又明亮,可当它被毫不留情地抽走时,余下的重量便如山岳沧海似的压下来。
他感觉身体似被一点点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化作一具僵硬的雕塑。
不,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上穹近乎麻木地想。
文姜的识海已经斑驳破碎地不成样子,随时有可能溃散于世间,好在她修为深厚,高至化神,即便苟延残喘也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他会在这段时间将她救回来——九命狐的尾巴没有作用就找别的法子,别的法子若是也没有作用就用邪术,若是连邪术也留不住文姜的命,大不了他就去闯一闯那道万年封闭的天门!
只要飞升成仙,哪怕已死之人或许也有办法救得回来。
白狐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神色恍惚的男人低声念叨了几句后扔下它的尾巴,猛然起身,不过瞬息便化作团团血雾,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掠去。
它垂下眼,平静如湖面的眼瞳映出床榻上瘦骨嶙峋的女人,似有长风袭来,水面上的倒影被吹得微微颤动起来,稍一涣散,又凝聚成型。
尾巴,好疼。
但是上穹说过,给了尾巴,文姜就能好起来。
那...
清风扫过,蒲公英般柔软的毛发倏然舒展,打在床榻上的影子扭曲变化。一只幼小的手迟疑着推了推女人的肩膀,再去看去时,白狐已然不见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女童。
她蹲在文姜的身边,面色困惑。
你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
在修真界中,有个亘古不变的辩题从上古时期一直争论到现在。
——对于修士来说,七情六欲俱全重要吗?
大部分人的答案都是:不重要。
道运本就飘渺,少有出身于世家、父母祖辈皆是一脉相传的修真者,绝大多数的修士都是出身凡俗,他们踏上天途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斩断尘缘。
大道苍茫,修士应当心无旁念,一心向道。情感就是多余的累赘,它会使人软弱无力,会被许多与己无关之事影响,难免坏了道心。
可无论这种说法如何盛行,现实总是给他们重磅一击。
因为只有情根完整,才有飞升成仙的资格。
天道偏爱七情俱全者。
受上界仙灵之气滋润而生的九命狐一族,将这一点体现地淋漓尽致。
九命狐天生无心,虽有九命,却只有八尾,唯有得到飞升之日才会生出第九条尾巴。而若想以尾续他人之命,须得神狐聆听世间疾苦,七情开花。
情根完整之日,也就是长出最后第九条尾巴之日。
而九尾俱全之日,便是渡劫飞升之日。
这就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生命是可贵的,但它之所以可贵,便是因为其流逝的过程难以逆转。
若能够逆转,那原本珍贵的生命将会变得一文不值。
天道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至宝,九命狐的尾巴也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能——当然,作为神兽一族,它们的尾巴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做个一次性的疗愈类天材地宝还是可以的。
生命过于沉重,沉重到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作为交换它的筹码。
可惜,上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即便身为化神修士,识海破碎的文姜最多也至多能停留几日。
这些小狐狸都不知道。
说实话,就算它知道文姜马上就要死掉了,小狐狸的心中也没有半分波澜——
哪怕文姜对它特别好,好到连上穹都嫉妒,好到连小狐狸自己都情不自禁喜欢黏着她,整天就爱窝在她的怀里。
它的眼睛亦然平静如死水般,不是漠然的旷渺,而是笨拙的木讷。
文姜是对它好,可那又怎么样呢?
它还是如同一颗捂不暖的石头,没有爱人的能力,也没有被爱的能力。
小狐狸的内心世界空荡一片,就像是它消磨了大半辈子时光的荒茫雪山,放眼望去,除了卧在正中央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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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姜快死了。
这五个字对小狐狸来说只是被随意拼凑起的五个字,没有任何具象化的意义。
人死之时多有回光返照,卧在床上两天后,她奇迹般地恢复了气力,前些日子还是风一吹便能摔倒的病弱摸样,可现下却像是初见之时那般,面色红润,瞧不出半分虚弱的影子。
意识清醒后,她看着床榻边那条软软下垂的尾巴,她先是怔愕,而后哽咽着地搂住化为人形的小狐狸,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冰凉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到小狐狸的脖子上,像是透过血脉皮肉顺着五脏六腑落到心中,在她心底下了一场阴暗潮湿的小雨。
文姜在哭。她之前说过,哭代表着难过。
年幼的女童微微抬起头,疑惑不解:“...你难过?”
为什么难过?
它好像问出了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因为文姜哽咽许久,也没能给出回答。
在她醒过来的第二日,少寂来访。少寂走后,文姜久违地抱着化为真身的它,和上穹一起站在雷云滚滚下,看着那个在它生命中昙花一现的男人大笑着与恐怖雷劫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