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静寂,无人出声。
立在废墟之上的女人分明与之前并无什么差别,灵气波动的层次也依旧停留在金丹巅峰,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就连先前与她没有过多接触的雨师妾等人也能敏锐地感知到不同。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像是...气息与这个世界完美融合,乍一看去,没有了以前那种强到突兀的存在感,很容易叫人忽视她的存在。
甚至视线上一刻还停留在她的脸上,但只要稍一分神,再度回想时,便会忘记她的长相,空余一个朦胧又模糊的轮廓。
谢玉昭——或许此时此刻的她,被称为“上姜”更加准确。
在外人眼里,这个行为举止与先前大为不同,像是突然觉醒了第二人格的中二病患者抬着头,视线逐一掠过瞪大了眼无意识屏住呼吸的各道修士,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位失踪依旧的魔域少主身上。
四目相对,陆衷呼吸一滞,莫名感到后颈划过一丝凉意,心里忍不住发毛。
他的脑袋难得好使了一次。尽管谢玉昭从前从未跟他们说过上姜的事情,但凭借着曾在无妄山中看到的原主心魔,他十分确定这就是出现在心魔中的那个女人。
可是这也太超出认知了,她的原主为什么还能保留自我意识?不应该像他们的原主一样早就魂飞魄散了吗?
难不成一具肉体竟然可以同时容纳两个灵魂?
——如果她活过来了,那谢玉昭呢?
无数纷扰的念头在这瞬间匆匆掠过,冷漠版谢玉昭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瞳孔微竖,虽然语调没什么起伏,但却能隐约听出些许不满:“你怎得还未结婴?”
“......”
陆衷的大脑已经宕机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从方才邪祟作乱到天元宫沦为废墟,再到现在直面传闻中的魔尊本人,无论哪件事单拎出来的信息量对他来说都是爆炸的,在这接二连三的轰炸下,他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抬起手,指尖光芒明灭。
“...罢了。”
上姜似有些意兴阑珊,话音落下时,萦绕指尖的光芒倏然凝成尖锐纤细的针状,继而化为一道迅如雷电的光芒,流星般飞速掠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融入陆衷的体内。
分明她的修为没有增加,使的术诀也是最简单的凝气聚形,可她使得圆融自如,似有千变万化,威力也远非谢玉昭那种半吊子能够比拟。
陆衷只觉眼前划过一道残影,回过神时,那纤细的光针已近至眼前,携着难以抵挡的压迫感猛地刺入他的经脉,又以极其巧妙的轨迹一路落至丹田,似是强硬地割断了他体内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禁锢。
他大脑恍惚一瞬,紧接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如潮水般兀地上涌,将他层层裹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撕裂感深渗骨缝,每次呼吸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尖锐痛意。
剧痛之下,五感都变得迟钝苍白,他似乎听到身体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月光黯淡,在世界归于一片黑暗之前,他意识的最后,是藏匿天边云层,隐隐滚起的雷光。
一根藤蔓倏然拔地而起,将脱力倒下的他稳稳接住。
裴文竹脸色难看。即便她与上姜渊源不深,甚至对她一无所知,但现下也无比清楚眼前这个人绝非她往日所相识的谢玉昭。
密集的藤蔓已然悄无声息地围绕在了周边,然而看着那张和谢玉昭一模一样的脸,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无论如何都没法狠下心来向她攻去。
雷光闪烁,将幽暗的森林映出斑驳的痕迹。忽而,在电闪雷鸣下,四周响起接连不断的破碎声。
站在此处能将秘境中的一年四季全部收入眼底,原本生动鲜艳的万千景色现在却像一块摇摇欲坠的镜子,镜面之上蜿蜒密布着无数细碎裂纹,并以飞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转眼间便已呈分崩离析之势。
秘境要崩塌了。
大乘剑君的一剑足以开山劈地,即便封存在剑符之中,威力有所削弱,荡开的余波也足以摧毁一方秘境。
倏而狂风骤雨疯狂倾泻,电闪雷鸣间山河俱颤,嗡鸣之音不绝于耳。方才陷入死寂的人群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惊呼与高喊接连响起,犹如水入油锅,再度回到先前的嘈杂混乱。
秘境轰然四散,与周旁惊慌失措的修士截然不同,上姜半眯着眼,静静感受着那熟悉的、久违的亲切力量宛若狂潮,无声向她奔涌而来。
似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又像是撕裂黑暗的一抹跃动烛火,好似流水涓涓,冲洗着这具僵滞已久的身体。
她甚至还好心情地在识海中问了句:“想起来了吗?”
“想起你的名字,究竟从何而来了吗?”
-
被强硬扯入鬼渊一般的天元宫时,谢玉昭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心脏跳的飞快,像是要跃出胸腔,寒毛倒竖,在这瞬间,她切实地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恐惧,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为清晰。
紧握住她肩膀的那只骨手冰冷坚硬,硌得人生疼。
挣扎之中,她的余光忽然瞥见了骨手上有一道不合时宜的裂纹,似是从外至内将掌心骨骼贯穿,那道裂痕上隐隐还残留了些许熟悉的气息波动。
是她的灵气。
谢玉昭微微一怔,脑中的万千疑惑在看到裂纹时全然得到了答案。
如她所想,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真龙肋骨,有的只是不知从何开始盘踞天元宫、修炼邪术肉身已化作森然白骨的邪祟。
但既然它能进得了这座宫殿,便说明它也曾是羲水氏的后人,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堕成邪修,而秘境的主人又是神兽一族,对于邪祟气息天然便抵抗不喜,在它某次出入天元宫时,秘境感受到邪气,触动禁制将其禁锢在宫殿之中,使其无法以真身现世。
秘境内天地元气充沛,又被传藏有秘宝,引得外界的修士一批接一批前来,它又修得诡秘术法,想来先前见到的那些森森白骨便是曾经殒命于此的修士,那些人化作它的养料,在这种情况下,它能修得化神也不奇怪。
但即便是化神,也不足以让它冲破禁制重获自由。
除非修得大乘。
可古往今来,人界修士多如牛毛,无论如何更迭换代,真正站在顶峰的永远都不过十指之数,况且邪祟受天地法则压迫,从根源上便没有触碰那个层次的资格。
不能硬闯,便只能巧夺。
在先前那面如镜子般的湖泊旁,二人便已经打过照面了。
它应是用了什么神识分裂的法子,虽然本体被囚,但依靠分裂出的神识拟了个身外化身,藏匿于湖泊中,伺机而动,然后遇到了恰巧经过的谢玉昭一行人。
这邪祟起初目的也并非将谢玉昭拖入水下,而是在她身上烙下某种可以直接追踪的印记,届时只需等她前往天元宫附近——在它真身能够触及到的范围内,夺取她的肉身,来一招偷梁换柱,借他人之躯重回于世。
这也是为什么它能够穿透其他人的身体却能够精准触碰到谢玉昭的原因。
因为这手骨本就是神识凝聚的拟态之物,没有实体。
这秘境有着修为限制,也就是说它来到这里时最多也就是元婴修为。若想修炼到化神,就算邪祟修炼要比寻常修士要快一些,也至少需要个几百年时光。
按照龙骨秘境以往的开启规律来算,几百年的光阴,来往这里的修士少说也有十几拨,它也是运气不好,偏偏选择在谢玉昭来到这里的时候动手。
她的识海里毕竟住着位真正的大乘,于是在宫门关阖的下一瞬,谢玉昭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上姜强硬地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顺便骂了她两句废物,连个化神都没法处理。
全然忘了她留给谢玉昭的大乘号已经被自己糟蹋地一路掉到了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