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兵士便是自己战时的依仗,想要带兵,自然先要知己知彼。身为总旗,怎能连自己手下的士兵和辎重都不清楚?天色渐晚,帐中昏暗,封寇干脆上了灯,准备花些力气,今晚便把这些册子里的内容统统记下。
幸好三名队长的名字都挺眼熟:朱璐、朱钰、白峰。
“倒是不用担心队长不服号令了。”封寇想了想这几个月每次游场较技后这三个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打服了。
按照明朝卫所制度的编制,一个百户所设两名总旗,所以总旗手下,理论上应当有50人。
但是戚继光的浙军成型后,12人小队设一名队长,三个小队设一名旗总。
虽然现在戚家军还没成军,但是戚继光已经开始完善自己构思的兵将制度了。封寇这个总旗名叫总旗,实际则是按照旗总的配置,手下三个小队,一共36名士兵,配备了医师,文书,马夫各有一人,还有推车、营帐、兵甲、拒马、弓箭等数量若干。
这配置,执行一些抢占阵地,守卫通道的任务已然足够。
正阅览时,忽然门帘掀起,进来一个人,龙行虎步的走到封寇案几前,正是楼楠。他身穿常服,头上没盔,厚刃战剑倒是还悬在腰间。
封寇站起身来作势要行礼,楼楠摆摆手,两人便直接坐下,都是一副干净利落的派头。
“恭喜了,封总旗。”楼楠拱拱手,语气随便,直入主题:“凭战功一战升两级,此事军中罕有,戚帅可是很看好你啊。”
“戚帅提携之恩,必不敢忘。”封寇自然知道在明军中没啥背景的小兵升迁有多难。楼楠以这句话开头,后续必然有转折,只是不知道话头拐向何方。
“提携之恩,自不必提,知遇之恩,更是难得。戚帅视你为璞玉,说你是个将才。我却不信!”
“不信我能为将?”
“不信你想为将。”楼楠直视封寇的眼睛:“戚帅想让你尽快成长,日后可独领一军,为他臂助,他是信你的。可这不干我的事!武人从军,若是不求财,不求名,难不成还能求死吗!此惑不消,日后同袍作战怎敢信你?干脆今日过来找你问个清楚!”
封寇听到这里,已经明白楼楠的来意:“又要出征?还要带我?戚帅练兵还未成吧?”
“......”
被封寇皱着眉头骤然问出三个问题,楼楠被噎的话头直接断掉,沉默半响,道:“...何有此言?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封寇白眼一翻:“不是要随你出征,你来找我聊这劳子闲话作甚。莫非把总平日里就爱找人拉家常吗?”
楼楠面皮跳动两下:“平日里别和朱璐学,如此说话着实令人不快。确实要出征,戚帅军令,命我领兵即日驰援柘林,点名要你一起。”
封寇低头领命,然后目视楼楠,分明就是一副等着送客出门,然后安排出征事宜的样子。
楼楠看的心中窜火:“莫要打岔,你且与我交代,你从军究竟为何?”
“国仇而已。”封寇回到,看楼楠还不准备走,他干脆站起来,在营帐中找杯子和水缸。好歹自己还算是楼楠的下属,还能让他渴着不成。
“休要消遣我!”楼楠怒道:“这话你拿去搪塞别人还算好听,都是阵前厮杀汉,谁不知道倭寇中真倭只占十之二三!其余倭贼里,有红毛番!有弗朗基人!便是我大明百姓,有被那信“无生老母”的妖僧蛊惑,下海为寇者;更有那投机成性之辈,背井离乡铤而走险者!何来国仇一说!”
“都是阵前厮杀汉,莫非把总不知道‘若兽’指的是何种寇贼吗?”
封寇冷笑道,楼楠语句不客气,封寇口中也渐渐不再遮拦。
“楼将军,你既然惯于厮杀,我便问问你!你说寇贼里,哪种寇贼手段最为残忍?哪种寇贼劫掠之后必然还要烧屋杀人?哪种寇贼以诸般酷刑为乐?进犯嘉善县,将婴孩缚在竹竿上,泼开水活活烫死的事迹,是哪种寇贼做出来的?捕得孕妇,卜度男女,刳视中否为胜负饮酒,积骸如山,这般事迹,又是哪种寇贼做的?更别说我大明沿海本来清平,你所言的大明百姓下海为寇是因为投机成性,原来没有投机成性的人吗?怎么偏偏到了本朝他们就不去做生意,反而做贼寇了?还不是因为从洪武开始,倭国来的倭寇劫掠就没停过!弄得沿海百姓鱼捕不得,田种不得,只能上山为匪,下海为寇,才有的真倭只占十之二三!这若再不算国仇,算是什么?”
封寇终于找到了帐内的水缸,给楼楠舀了一杯水递了过去,楼楠呆呆的接过。本来他感觉被封寇轻慢,积了一腔怒火,此刻也全部被封寇这语气平淡,字字诛心之语给浇灭了。
若说在后世,封寇面对倭人尚能心平气和的话。那封寇来此之后,光是身边耳听目看的事迹,就已经让封寇无法仍以平常心去看待倭寇。
并非因为仇恨,而是因为良知上对这群拟人物种行为的恶心。
只能说畜生就是畜生,二十世纪的若兽能干出来的事情,十六世纪也能干得出来。这种骨子里对自己和他人生命的轻贱,平常也许还能披上一层文化的外皮,可一旦给了机会,亮出来的只有浓浓的兽性。
楼楠久在军中,知道的只会更多。
只是封寇不说出来,楼楠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对倭寇此等行径有些麻木了。
“把总,你说你久经战阵,许是看的惯了。我却没忘,倭寇被称为‘若兽’,便是因为他们毫无人性!吃过人的畜生不能留,这是山野民夫都知道的道理,这‘若兽’前日杀我大明子民,今日已经以凌虐我大明子民为乐,到了明日,他们会干什么?”
封寇想了想后世某岛国人战争时期的泯灭人性,和平之后的歪曲事实,以及最主要的,则是未曾改变的战略目标,只是说法从“欲先...必先...”改成了“岛链锁大陆,海权胜陆权,以待时变”罢了!
他嘴角冷笑中嘲讽的意味越加浓烈:“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此时此刻我所做之事,只是为了杀倭!至于理由,你若是强要我说,我也只有四个字,国仇而已。”
楼楠不语,一口饮尽了水:“三日后拔营,你为前军。”
他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临到门口仿佛想起什么:“和朱璐说一声,若是日后还想升迁,这张嘴千万别跟你学,口无遮拦者,做不成将军!”
天色渐晚,营外已有巡逻岗哨开始准备点灯,楼楠走出营帐,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国仇?嘿嘿...”
封寇所言虽然还是不能全信,但是一股对倭寇的杀气和厌恶做不得假,这样便够了。
他回身又看了一眼,只见封寇又捧起书册认真看了起来,灯火恍惚中不似个将军,倒像个戏文里的侠客。
想想自己练武,似乎最早也不是为了做官。
“且看看你为前锋,能干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