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船。”
“借个叼!”女子再也绷不住,怒目圆睁,伸手便要把团扇扔到小七郎脸上,却听的身后嬷嬷轻咳一声,颤声提醒道:“小姐,礼仪。”
女子无奈,这嬷嬷是父亲上次登岸从松江府“请”来的女官,专为扳正自己礼仪的。自己从小在海上长大,睁眼闭眼都是腌臜汉子,自然近墨者黑。虽说相貌出众,但一身气质粗俗无比,一张小嘴更是想抹了蜜的死得。在海上奔波几年后,被来往海客们取了个“刀娘子”的诨号,原名反倒无人知晓了。
其实本来她的外号是叫“叼娘子”的,形容她伶牙俐齿,一开口便是向着下三路猛攻。后来有海客当着她的面说漏了嘴,被她绑在剥皮柱上亲手用尖刀在下三路雕了“黄龙盘柱”之后,这诨号就变成了“刀娘子”。
刀娘子虽然孝而不顺,但也不愿在礼仪这事上和父亲对着干。只是海上儿女从来没有什么婆婆妈妈,也不知道父亲吃了什么药,非要把她往官家小姐方向掰。莫非学了这劳子礼仪,劫掠时金银能多上几袋,砍人时刀子能快上几分不成?
这位刀娘子,正是五峰船主汪直的义女,自其父汪直自沥港大败逃去日本之后,便让自家女儿与一众义子组织在明朝的海商贸易及劫掠,这次入寇龙山,正是这位刀娘子定下的由慈溪和邱王山两路夹击的策略,由小七郎在前线执行,却不想几乎全军覆没。
此刻刀娘被嬷嬷提醒,勉力压住火气,在榻上坐了起来,闭眼运气良久,方才慢慢开口:“我部战船,前日战败已损毁大半,眼下退守外海孤岛,余下海船,还需防备明军水师。真当屯兵金山的俞大猷是吃干饭的吗?借船?没有!一艘都没有!”
“我尚有弟子五十人。”小七郎垂首回道:“皆知兵法,愿召来此地,尽数入小姐麾下听令。只求借船一艘,我自入浙为我前日亡于龙山的弟子们报仇。”
刀娘皱眉看着,等他解释。
这小七郎父亲在日本是一派宗师级的人物,以他的名气,这五十人说都是小七郎的弟子,那纯属扯淡,但小七郎既然开口,便定是能再招来五十人以上的。来人水平,不敢说兵法高强,至少称得上是“知兵”的。
刀娘知道,自家海贼因为分钱痛快,比明军卫所兵卒更加悍勇,但毕竟是贼。
若是聚啸海上尚能凭借坚船利炮和娴熟的水性逞逞凶,一旦上岸若无人带领,便是一支阵列整齐的明军都绝难吃下。
远的不说,龙山之战,本是两路进军夹击龙山卫所,结果北路被那新调来姓戚的参将麾下精兵顶住,南路被一个默默无名的潘大勇领着区区三百亲兵埋伏,竟被拖在邱王岭整整一天不得寸进!
泱泱大明,将领亲兵还是能战的。卫所兵不能战,是因为缺饷。不缺饷的,都是沿海卫所,和自家都有走私生意,自然不出力。东南这边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太祖皇帝传下的卫所制度早已千疮百孔。一户卫所里的军户人家,如果有三个儿子,一个在卫所当兵,一个管着家里的军田,剩下那个,说不定曾经就在自己船队里干活。
但大明将领,绝不可小觑!这群扛着一堆负面状态还能把队伍拉起来的老油条们并不好惹,自己现在家底也薄了,一个不小心,真有可能被一波车翻掉。
若小七郎再招来援军,作为基层的军官撒下去就能极大的增强自家手下海贼的组织力,也不怕这群语言习俗不同的倭人能领着海贼玩叛乱。
自家和小七郎的主人之间也就是雇佣合作的关系,劫掠所得的三成,还要分给小七郎身后主人的。这次损兵折将,已然亏了,这小七郎竟还要往桌上加码,必有所图。
小七郎果然开口:“弟子侍我如父,我待弟子如子,丧子之仇不共戴天,是以要为之报仇。”神色诚恳,如同真心实意一般。
一时屋内针落可闻,刀娘眯起眼睛,静静的玩弄着手中扇柄,小七郎也未抬头,只是盯着地面的眼中却显出几分不耐。
“叼你娘的!你这厮如此尿性!确是个带卵的。”刀娘终究还是放下团扇,应了下来,只是嘴中无意中又加上了些海上儿女的气概“既然报仇心切,那岂能怠慢!今日傍晚出港一艘快船,送你到慈谿下船就是,然后自有小船送你进城。”
小七郎闻言口中轻哼一声,抬起头来转身走出门去,竟不正眼看刀娘一眼。却是连面子上都懒得装了。
刀娘心中冒火,等他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便想把手中团扇砸到地上,又觉得自己这样朝死物出气显得怯懦无比,顿时便感觉索然无味。
五年之前,父亲纵横海上,从日本的大名到金陵的平头百姓,人人都知道五峰船主船队所到之处少不了钱和枪。
三年之前,自己与父亲在海道副使的默许下,于沥港大兴走私,足不出户坐拥天下财富,就是远在亚美利加的白银都随着佛朗机人的帆船流水般滚入自家后院。当时家中登门的不是权贵豪强,就是封疆大吏。这小小的小七郎在自己面前莫说说话,抬头都没资格。
两年前,兵败沥港,只可笑杀来的明军,年前才和父亲一同作战,灭掉一股在福建作恶多年的真寇。
可那又如何?在朝廷眼中,你既然自认是倭寇船主,那便是贼,沿海倭寇侵袭不断,自然也是你的问题。
自此以后,父亲再不入大明疆界,只是自己在日本建了个宋国,船队生意全部都交给了自己和几位义兄弟打理。
没有大明官员默许,走私生意自然愈发艰难。到今日,一个区区日本大名帐下自持勇武的倭将,竟然都敢对自己这般轻视了。
“艹。”刀娘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手中的团扇狠狠摔到地上。“真特酿,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