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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编:鲁敬祭

第九编:鲁敬祭

在群山怀抱之中,桠髻江切割出了一片宽阔河谷。两岸铺展着广袤草甸,绿草如茵,蔓延至天际。其间点缀着无数色彩斑斓的野花,或娇艳或素雅,或簇拥成团,或独自摇曳。鲁敬祭的目光随着绵延的草场,望向远方的大山。山腰上长满了青绿的灌木和挺拔的云杉,而山尖则终年被皑皑积雪覆盖,云雾缭绕其间。

为了加快行进的步伐,鲁敬祭在路途中四处搜寻,最终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匹马。这匹马显得有些瘦弱,皮毛下的肋骨隐约可见,但至少还能勉强骑乘,这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

卖马给鲁敬祭的是个浩特人。那人身着老旧的羊皮外衣,上面沾染着深色的血迹,腰间挂着一把战刀。鲁敬祭猜测,他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士兵。当鲁敬祭试图与他攀谈,了解他的经历时,他却显得神色慌张,甚至有些狼狈,话语逐渐语无伦次,最终竟然变得粗鲁起来。匆匆完成交易后,浩特人并没有打算跟鲁敬祭多说什么,便逃似地匆忙离开了。

鲁敬祭牵着马缓缓走到江边,让它自由饮水和啃食嫩草,自己则坐在松软的草地上休憩。眼前的桠髻江,水面平静如镜,天上的白云和远处的雪峰在水面映出清晰的倒影。此刻,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中漂着几朵白云。他望向远方的天空,一大朵白云正悠然自得地游走,在草地上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影。渐渐地,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了。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朵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野花的气息,让他感到舒畅不已。

诗曰:

江流劈谷花草茵,直杉雪顶接雾穹。

倦客倚岸饮瘦马,心随云影共悠融。

突然,他察觉到不寻常的阴影。上游不远处的江岸边,隐约躺了个人影,他立刻本能地警觉起来。他左右看了看,附近空旷无人,只有微风轻拂草尖,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个模糊的人影上,但对方似乎毫无动静,就像是被无情地遗弃在那里。

他弯腰拾起两块石头,轻轻掂了掂,用力向那人影掷去。“扑通”、“扑通”两声,石头相继落入江中,那人影依旧没有半点反应。这让他几乎确信,那人已经死了。毕竟,在路边遇到死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随着天气转暖,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发臭,流出有毒的体液,污染草场和水源。他记得年幼时,如果在外看见水源旁有动物尸体,母亲便会教导他一起将尸体拖远,以免水源被污染。久而久之,这一做法和观念已经深深扎根在了鲁敬祭的心中。

估摸着那具尸体已经发臭了,鲁敬祭便慢慢地靠近,以便有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他边走边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用来撬动尸体的棍棒。毕竟尸臭直接沾到身上的话,要好几天才能消散,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当他终于走近到可以看清那具尸体时,却意外地没有闻到预想中的尸臭味。这让他微微一怔,心想:“刚死的么?”

躺在地上的是个乌桑人,他身上穿着脏兮兮的黑色外套,却不是很合身。手上的老茧和脸上的伤疤,意味着他可能当过兵。鲁敬祭谨慎地走近,朝着他的腹部轻轻踢了一脚,仍然毫无反应,感觉应该是真死了。他挺了挺腰,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身子,紧紧抓住乌桑人的双脚,开始用力地往后拖。尽管乌桑人看起来身形单薄,但拖动他的身体却比想象中更为费力。

仅仅拖动了十几步,鲁敬祭就感到手上的双脚开始扭抖、踢蹬。这吓得他急忙松开了手,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一阵凉风从背后袭来,使他浑身一颤,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他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双眼紧盯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乌桑人。显然,这个乌桑人还活着,只是活得很勉强。

乌桑人似乎也受到惊吓。他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鲁敬祭。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体抽搐,呼吸急促,就像一条落在岸边濒临死亡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鲁敬祭并不想节外生枝。他一步步地慢慢后退,打算骑着马离开。然而,乌桑人的嘴巴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了微弱沙哑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喊着什么。鲁敬祭站得有些远,即便他尽力去听,也无法听清乌桑人在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深叹了口气,皱紧着眉头又走了过去,蹲在乌桑人旁边,贴耳倾听。

乌桑人蜷缩着身体,汗水沿着额角淌落。鲁敬祭从他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勉强分辨出了“救我”和“食物”这两个词。于心不忍的鲁敬祭,决定伸出援手。他起身走到桠髻江边,用碗舀了半碗,然后将随身携带的炒面和奶渣倒入碗中,细心地搅拌均匀,直至它们完全化开。他小心翼翼地地将碗递给了乌桑人。虽然鲁敬祭还有一些肉干,但这个乌桑人此刻显然是咬不动的。

乌桑人颤抖着手接过碗,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每一口都仿佛是在重获新生。

鲁敬祭静静地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乌桑人的脸色逐渐有了些许好转,也或多或少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告诉鲁敬祭,他的名字叫做多杰华贡,家住距离日光城不远的芒泽村,是刚从西域战场撤退下来的什长。他原本驻扎在绿光城,然而,暮陌教信徒突然发起了大举进攻,绿光城和邻近的安本城相继失守。在混乱的撤退过程中,多杰华贡跟队伍走散了,仅能只身返回雪国。他走了许多个日夜,才走到这里。现在,他愿望就是能够活下去,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自己的妻儿。

在惊讶于西域与雪国之间的战争仍在继续之余,鲁敬祭动了送多杰华贡回家的念头。正好他的目的地与多杰华贡在同一个方向。而且,如果将多杰华贡独自留在这片荒野,他很可能会沦为秃鹫和灰狼的佳肴。

鲁敬祭让多杰华贡趴伏在马背上,自己则牵着缰绳,沿着桠髻江前行。路途并不算很艰辛,有时会看到几个小村闾,但大都处于半荒废状态,门户破败,田地荒芜,鲜有人烟。他们的运气似乎比较差,甚至有接连几天都没有遇到其他人,这使得旅途显得格外孤寂。

在一次途中短暂的休憩时,远处传来了狼嚎声,这让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鲁敬祭立刻警觉起来,环视四周,发现几匹灰狼正沿着山谷边缘游荡。他示意多杰华贡保持安静,并心翼翼地缓慢后撤。幸运的是,由于发现及时,他们成功避开了狼群的注意,并未成为它们的猎物。

经过数日的跋涉,他们终于接近了芒泽村。在进村之前,多杰华贡恳请鲁敬祭等到入夜后再进入村子,因为他不想引起其他村民的注意。虽然鲁敬祭觉得其中可能存在隐情,但他并不打算计较,就跟多杰华贡在村外的山坡上等待,直到午夜才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芒泽村。

芒泽村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晚,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村里的泥土小径变得软烂不堪,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的臭味。污水沿着自然冲刷而成的小沟流淌,发出细微的潺潺声。

多杰华贡的家坐落在半山腰,是用泥土砌成的三间相连的房屋。中间的房屋木门狭窄,需要猫腰才能进出,两侧的房屋与中间相连,外墙上凿了几个透光用的洞。

当多杰华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的妻子雪勒班玛首先显得非常惊讶,随后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拥抱着多杰华贡,多杰华贡也轻轻搂着他的妻子,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夫妇热情地邀请鲁敬祭今晚在他们家过夜避雨。

房屋里陈设简陋,没有柜子或凳子之类的家具,仅有一张不大的床铺和一张陈旧的兽皮毯,多杰华贡的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正在床铺上熟睡。房间中央设有一个火塘,上面摆放着一口锅,锅下的余烬已熄,旁边是一口敞口的大水缸。墙壁上没有挂饰或神像,但掏了几个凹槽,堆放一些日常用品,破旧的衣服凌乱地堆放在床上或挂在一根木杆上。

鲁敬祭与多杰华贡一家挤在一起,虽然空间狭小,略显局促,但比在外露宿要踏实许多。

翌日早上,天色灰暗阴沉,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令人发冷,白色的雪粒伴随着冰冷的雨滴从天而降,砸得屋顶和地面啪啪作响。起初,雪粒只有豆粒大小,但它们逐渐变大,最终变成了鸡蛋大小的冰雹。一些树枝被打断,树叶掉了一地,多杰华贡家的屋顶也被砸出了几个洞,甚至邻居家还有只羊被砸死了。多杰华贡眼神中满是惊愕,他皱着眉头抱怨:“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冰雹。”

接下来的三天,雨水连绵不断。鲁敬祭不想为了赶路而淋雨,就选择继续留在多杰华贡的家里。毕竟外地人来到雪国很容易得病,而且很可能就因此丢了性命。在这几天里,鲁敬祭与多杰华贡的孩子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孩子们好奇地围着他,听他讲述外面世界的故事。

终于,在一天上午,天空放晴,阳光洒满大地。鲁敬祭决定下午启程。多杰华贡表示,想要为鲁敬祭准备一顿丰盛的送别午餐,以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鲁敬祭注意到水缸已经见底,便主动提出帮忙去打水。由于水源地距离较远,多杰华贡的二儿子自告奋勇地为鲁敬祭带路。

当鲁敬祭打水回来时,发现多杰华贡和雪勒班玛两人都显得忧心忡忡。鲁敬祭问了好久,多杰华贡才支支吾吾地吐露了实情。原来,他其实并非简单的战败后与军队走散了,而是在绿光城战场即将溃败之际,跟一群士兵直接逃跑了。在鲁敬祭去打水的时候,来了一个名叫杰布唐格的人。他的弟弟跟当初跟随多杰华贡一同前往西域参战,现在多杰华贡安然回来了,但他弟弟却却战死在那里。杰布唐格对此愤怒难平,将弟弟的死归咎于多杰华贡。他也听说了多杰华贡所在部队出现逃兵的事情,扬言要去告发多杰华贡。

望着多杰华贡那满是愁容的脸庞,鲁敬祭轻轻拍了拍他那紧绷的肩臂,试图宽慰道:“攻打和占领绿光城是法王的旨意,现在雪国已归汗国的阿斯巴兰可汗统治,时过境迁,应该不会有人追究逃兵这件事。”

多杰华贡却长叹一声,仿佛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他侧头,望向远方,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阿斯巴兰将先前法王治下的所有疆土和军队都视为己有,尤其看重从西域商路上征收的关税。而他现在内外交困,腹背受敌。既要面对雪国内部的叛乱,又要应付西域暮陌教信徒的反攻,还有防备北方汗国的侵扰。无论发生在过去还是现在,他绝对不会容忍逃兵这种动摇军心的事情。”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而且,也确实有一些逃兵陆续被抓捕,为此还牵连了藏匿逃兵的家人和亲友。”

鲁敬祭不禁担忧起来,眼神变得坚毅。“那你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然可能全家都要遭殃。赶紧离开这里吧,找个安全的地方继续生活。”

多杰华贡和雪勒班玛两人面面相觑,显得非常犹豫。显然,他们不舍得离开这个他们生活了很多年的家。最终,在鲁敬祭的百般劝说之下,多杰华贡勉强同意了离开。

雪勒班玛立刻忙碌起来,她高声呼唤着孩子们的名字,让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结果发现,发现最小的儿子土旦次旺不在家中。“土旦次旺呢?他去哪里了?”她焦急万分地问道,几乎要哭了出来。她双手无助地抓扯着衣襟,眼睛毫无目的地四处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