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模有样地向一只雕刻着花纹的木碗中倒入酥油甘草水,一只手稳稳托着碗底,轻轻转动,另一只手将酥油甘草水和炒熟的大麦粉搅拌均匀,手法熟练而自然,仿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技能。不久,便捏出了一个面团。鲁敬祭掰下一小块面团,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感受着面团的质感和炒面的香气。对于他来说,每次吃到的炒面味道都不完全一样。比如这家的甘草可能发霉了,那家的大麦可能炒糊了,另一家的酥油是羊奶制成的。
罗桑才旦家的炒面口感比较扎实,奶味浓重,细细品味还有一丝甘甜和大麦特有的清香。但鲁敬祭仍然觉得炒面的味道偏寡淡,并不是很喜欢吃。为了增添口味,他每吃一口炒面,就会往嘴里塞一块奶渣。奶渣的奶香与炒面的清甜交融,释放出丰富有层次的美味。
看着鲁敬祭的吃法,罗桑才旦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似乎在对他表示认同与赞许。
罗桑才旦时不时地向鲁敬祭敬甘草水,并且用匕首切下炖烂的狗肉块,恭敬地递给他。鲁敬祭感受到了主人的热情与尊重,礼貌地回应和接过食物。
坐在对面的母女三人,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显得有些落寞。她们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炒面,一言不发,仿佛与世隔绝,只会偶尔互相递一下酥油甘草水或食物。在注意到鲁敬祭礼貌地看着她们时,就像是被吓到一样,先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随即迅迅速避开视线,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的眼神交流。
母女三人的神态让鲁敬祭觉得奇怪。在用餐之余,他便偷偷地观察着她们。母亲仁青让吉面容憔悴,双手粗糙,身材瘦小,花白干枯稀疏的头发散乱如草,看起来有几分苍老,衣服磨损严重,上面沾了好几处明显的污渍。大女儿才让卓嘎脸色发黄,凌乱马尾辫中夹杂着杂草,眼神木讷懦怯,举止有些笨拙,手指不自觉地在桌角摩挲,似乎在平复内心的不安。小女儿降央琼达的身体瘦削不堪,头发异常地稀疏,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也许连站立都会力不从心,左手紧紧地扣着碗边。
屋内安静至极,连咀嚼食物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鲁敬祭愈发地感到有些尴尬和窘迫。为了打破着令人难受的气氛,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打开话题:“罗桑才旦大哥,你们家还有其他孩子吗?还是都是女儿?”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罗桑才旦闻言,笑容更甚。“啊,我家一共六口人,除了我们这四个人以外,我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在典札寺当僧侣,现在忙着准备见习僧阶的考试。三儿子在土豪家里做仆人,平时都住在庄园里,很少回来。才让卓嘎在四个人里排行老二,降央琼达年纪最小”说着,他喝了一口酥油甘草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自豪。
“哦,原来如此。两位女儿看起来都很年轻,也就差了两三岁的样子。不过,她们长得似乎不是很像呢,哈哈哈……”鲁敬祭试图打趣地说,同时也在暗暗观察才让卓嘎和降央琼达的反应。
鲁敬祭的话声刚落,屋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女主人仁青让吉更是低下头,目光斜视着一旁,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气氛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加尴尬。鲁敬祭心中暗自懊悔,或许自己贸然提及什么敏感的话题。
罗桑才旦堆笑说:“呵呵呵……这是。她们不是亲姐妹,我跟仁青让吉也不是原配夫妻。大儿子和降央琼达是我的亲生孩子,二儿子和才让卓嘎是仁青让吉的亲生孩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大概两三年前,仁青让吉的丈夫不幸掉下山崖摔死了,而我的妻子也刚难产死了不久。我们两家的牧场相隔不远,以前也认识,我就想着去跟仁青让吉提亲,一起生活,两个人好有个照应,毕竟她一个寡妇养两个孩子很困难。刚开始的时候,仁青让吉并不愿意,但邻居都劝她,改嫁搭伙过日子,至少能把孩子养大。我也保证会将她的孩子,当做我的亲生孩子来对待。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是啊,虽然我们是丧偶后再结婚,但平时也互相照顾,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安稳。就是……他有时候可能有些蛮横。”仁青让吉出人意料地对鲁敬祭说,声音中带着隐约的忧伤,仿佛内心正经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鲁敬祭微微皱着眉头,侧目看了一眼正在往嘴里塞狗肉的罗桑才旦,内心顿生疑惑,试图理解这种状况背后的缘由。不过,他也意识到现在毕竟寄人篱下,还是要尽可能地表现出友好。于是,他端起面前的酥油甘草水,向这家人致意后,大口喝下,希望能以这种方式缓和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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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罗桑才旦打算让鲁敬祭与他们家一起睡在厅堂中,这样就可以跟他们一起享受火炉带来的温暖。但鲁敬祭一想到要与三个女人共处一室睡觉,就感觉有些难以接受,就提出希望能睡在一张稍微宽敞的床,而不是这张白天用来坐、晚上用来睡的窄床。
于是,仁青让吉将鲁敬祭领到了一间侧房中,搬出了一角被烤焦的牦牛皮被,并且在侧房的火炉中倒入了满满的牦牛粪,暖气与青烟逐渐充满了整个侧房。整个房间变得温暖舒适。
待仁青让吉离开之后,鲁敬祭脱去了外衣,钻进了被窝里。也许是因为白天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温暖舒适的火炉令人放松,他很快就睡着了。
沉睡了不知道多久,鲁敬祭醒了过来。他感觉头昏脑涨,胸口有些闷得慌,四肢无力,而且有些恶心想呕吐。他艰难地坐了起来,下床并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随着室外的新鲜冷空气充盈了侧房,鲁敬祭的精神也慢慢变得好了起来。但是,空气中除了酥油味、奶味和烧牛粪味以外,还有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猛然意识到,这种血腥味他太熟悉了,而且肯定是人血的气味。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直冲脑门,他立刻警觉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
他迅速摸索到放在身边的剑,将剑拔出剑鞘,发出一声细微的鸣响。鲁敬祭的心跳加速,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致命。
循着血腥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厅堂,眼前的景象让他吃惊。罗桑才旦的身体躺在窄床上,但他的头已经被残忍地剁了下来,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脖子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流淌着鲜血,无声地浸染着床铺。
环顾四周,鲁敬祭想找到罗桑才旦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但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地往屋外跑去,希望能找到罗桑才旦的家属或凶手。在月光下,村外远处的路上有四个模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小跑,看起来是急于逃离典札村。
鲁敬祭立刻追了上去。很快,那四人发现了鲁敬祭在追赶他们,便加快了脚步奔逃了起来。经过一番筋疲力竭的追逐,鲁敬祭终于追上了那四个人,并大声喊住了他们。
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仁青让吉扣住紧勒在背上的行囊,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才让卓嘎与降央琼达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她们满脸惊恐地看着鲁敬祭,旁边还有一个惴惴不安的陌生男人,眼神躲闪,看起来非常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是你们杀了他吗?”鲁敬祭稍稍往前走了几步,他的剑尖指向了神色复杂的四人。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仁青让吉鼓起勇气,用一种释然的口吻答道:“是的,我们终于杀死了那个恶棍。”她的这一番话,仿佛是在对过往苦难告别。
“什么!恶棍?你说的是你丈夫罗桑才旦吗?怎么回事?”面对这个回答,鲁敬祭一时很难理解,但他还是把剑放下了。他想把剑插在地上,以便随时可以拔出挥舞,但奈何地面太硬了,没能插进去,便握住剑柄,剑尖垂直抵在地上。他望着眼前的四人,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他是个禽兽。”降央琼达开始啜泣,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伤和愤怒:“我母亲死后不久,他就强暴了我,前前后后好多次,即使是与仁青让吉再婚以后也没有停止。哪有这样畜生不如的人,我是他的亲生女呐!开始时我才十岁……”降央琼达哭泣不止,脸上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但我从小就怕他,一直不敢反抗,也不敢跟别人说。”她的叙述如同锋利的刀刃,划开了过往的伤疤,鲜血淋漓。
鲁敬祭的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他难以置信地听着降央琼达的叙述,心中涌起了对罗桑才旦的厌恶。
接着,才让卓嘎也诉说起来,她的声音颤抖,泪水与话语交织。“大约一年前,我刚满十三岁不久,罗桑才旦带着我到山上放牧,却在那里强暴了我。还威胁我不准跟母亲说,否则就杀我、母亲和弟弟,就像踩死蚂蚁一样。我不想让母亲和弟弟跟我一起死掉,就一直不敢对人说。然而,罗桑才旦更加肆无忌惮。过了大半年,母亲发现了这件事,我为此备受母亲责骂。”
“结婚以后,我们就经常因为琐事吵架,罗桑才旦也经常打骂我。我为这个家庭辛勤劳作,换来的竟是数不清的拳脚。””降央琼达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的血泪,那些往事显然不堪回首。“当我得知罗桑才旦强暴了女儿以后,我就气得要跟他拼命,但他威胁要杀了我们。他为人蛮横残忍,是干得出来的。你昨晚吃的狗肉,就来自他昨天早上踢死的獒犬。只是因为獒犬将他绊倒了而已,全然不顾它已经跟着我们家两三年。原本我想带着孩子逃跑,但最后发现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我们一直过着忍气吞声的生活,但忍耐和退让只是使罗桑才旦更加无所顾忌。”
鲁敬祭难以置信地听完她们的叙述,心中如同翻江倒海,充满了震惊和愤怒。他从未想过,自己无意间踏入的这个看似普通的家庭,竟然是建立在如此扭曲和痛苦的基础之上。“竟然有这种事情!那他是该死。”说着,鲁敬祭握紧了剑柄,懊恼自己没有识破罗桑才旦的本性。他望着降央琼达和才让卓嘎,心中充满了同情。“他保证将你的孩子当做他亲生的孩子来对待,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但却是以一种最恶劣的方式。”
“其实村里人对我们的境遇都心知肚明,他们平时对我们家评头论足、窃窃私语,而且还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我们所面对的,只有冷漠和偏见。我一直想报仇,我目睹了母亲遭到毒打的情景,从妹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决定要保护自己,保护她们。”才让齐弥卓嘎说,声音坚定。
才让卓嘎指着身边的男人说:“他叫旦正达瓦,是我在放牧时认识的,我们相爱了。我向他坦白了我们家的境遇,他很同情我们,并且愿意帮助我们,带我们离开。我们逃走以后,就会结婚。”她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话语中透露出不屈不挠的决心,紧紧握住旦正达瓦的手。“昨晚你去睡了以后,我们就给罗桑才旦灌酒,趁他醉酒昏睡后,我用斧头砍断了他的脖子。”说完,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将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恐惧都释放了出来。
“你会放过我们吧?那个人该死。”降央琼达望着鲁敬祭,脸上露出哀求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像是在等待他的裁决。
鲁敬祭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个女人,最后落在了旦正达瓦身上,试图探清他的决心和勇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当然,你们放心走吧。其实如果你们事先把实情告诉我,我也会帮你们宰了他的。”说着,他亮了亮自己手中的剑。
“那……我们走了。天快亮了,我们得赶路了。”说着,仁青让吉向鲁敬祭微微鞠了个躬,然后挥手示意让身边的三个人赶紧动身,接着转身离开。
望着四人渐渐远去,鲁敬祭心情复杂。他知道,她们的选择虽然残酷,但却是她们唯一的出路。他回头注意着身后有没有人追来,准备随时拦截可疑的追兵,他愿意为她们提供最后的庇护。
四人消失在视线中,天际开始有些泛白,鲁敬祭赶回罗桑才旦的家。他将牲畜赶出围栏,然后放了一把火,将罗桑才旦的尸体连同这发生过不幸的房屋一起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