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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编:虞信孝

苏雅章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我每天都在做什么吗?”

“嗯……我只知道,你在这里当司主,辅佐约束城的大司主。”

“哼!”苏雅章轻轻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对虞信孝的无知感到不满与讥嘲,“你知道司主是做什么的么?司主的身份,曾经是我满足和自豪的源泉。但却发现,我必须没完没了地处理着约束城的琐事,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大大小小的寨主和祭司,不遗余力地满足各色人等那光怪陆离的需求。日复一日,从黎明到深夜,重复着相似的事情。空洞,虚无,枯燥,乏味,没有尽头,没有任何意义。我的所作所为,所有的努力,没有任何实际作用。自从继承了司主之位,我就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感觉糟糕透了。”

苏雅章的眼神渐渐深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空气,看到了往昔的自己。“记得得知将要继承司主之位时,我满心欢喜,期待着能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为约束城带来福祉。但现实却是,我被迫搁置这个由衷的愿景和希冀,并与本心渐行渐远。虽然我被荣耀与声望环绕,因地位崇高而得到尊重,但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成,内心的沮丧与挫败感与日俱增。我的热情与精力,在琐碎中被消耗殆尽。即使没有我,约束城也会照常运转,不会有什么变化。我觉得,当司主仿佛就是一种仪式,自己就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傀儡。为了维持这份荣耀和风光,就必须佩戴着一副华丽但沉重的枷锁。我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存在,毫无意义,甚至对自己有害。但我不得不假装司主的存在是合理的,并继续伪装和扮演下去。”

虞信孝静静地听着,眼神变得深邃,透着对苏雅章的同情与理解。他思忖了良久,说:“雅章表姐,或许我们都不可避免地会面临的类似困境。无论何时何地,每个人都处在纷繁庞杂的罗网中,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即使绝大部分角色都没有意义,都不是真心所向。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我们难以改变和对抗它。你没有办法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个应该也是人生的常态。我们的人生多半是不如意的,现实与理想往往背道而驰。如果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哪里还会有如此多的怨念和遗憾。”

“嗯……”苏雅章的声音轻若蚊蚋,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桌面那水杯上,仿佛那清澈的水面能映射出她内心的波澜。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她脑海中思绪如潮。“你知道兰德人对自然的崇拜吗?不同地方的兰德人有着各自的山神,遵循着独特的祭祀礼俗。约束城的祭祀仪式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人们对此也怨声载道。我曾潜心探究,最后在书中发现了的原委。很久以前,三位司主之间发生了激烈的斗争。为了凝聚人心,大司主创设出了这个仪式。但那三位司主却并不希望仪式奏效,私底下暗暗角力,故意在仪式中掺杂各种繁复而又无用的要素与环节,使用各种手段阻碍它发挥作用。”说到这里,苏雅章的眼神黯淡,声音微微颤抖:“这个真相动摇了我的自尊,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与迷茫。每当主持祭祀仪式时,在众人的拥簇中,我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精心编排的幻象,而人的真实感受和体会都被隐藏起来了。祭祀营造出虚假的华光,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当祈祷落空时,他们又会寻找其他借口。真相被掩盖,没有一个人愿意戳穿。”

“所以,你现在消极地对待着你的职责吗?”

“我想,是的。”苏雅章苦笑,“这种事情,我不能向外人表露。为了逃避痛苦,寻求慰藉,我试过读经书,但并没有用。”

“既然不喜欢,这么痛苦,那要不就别当司主了?”

“哪里有那么简单?”苏雅章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吧,我从启州嫁过来,就是为了继承竹家的司主之位。这不但是你父亲的主意,甚至还有先皇的旨意。前任竹家司主没有后代,竹本哲是她的外甥,我嫁入给他之后,就自然成为了继承人。我一开始就明白,这桩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也是两个国家的事。我背负着来自各方的期望与压力,面对着来自约束城、启州乃至帝国的精神暴力,我没有办法轻易退卸。仅仅因为我是司主,所以必须履行司主的职责,即使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却无法说服自己。”

这番对话令虞信孝感到有些吃力。他绞尽脑汁,试图寻找合适的言辞,希望能给予她哪怕一丝慰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保持些许好奇心和想象力,把消极对待变为积极行动,或许可以有所不同。哪怕身处糟糕的无意义之中,还是有可能找到目标和意义。即使很难实现,但并不代表这完全没有希望。我们习惯把责任推给命运,可若给你重来的机会,你又是否会选择与命运抗争一次呢?其实,你的初愿本意都是对的。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如何施展才华,影响周遭,改变世界。”

苏雅章斜眼看了看虞信孝,沉默不语,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去,又似乎有被触动的微妙情绪。但她最终没有言语,只是保持着深郁的沉默,不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苏雅章转头拿起一个色泽澄黄、饱满圆润的枇杷,手法娴熟地剥开了嫩滑的表皮,露出细腻香甜的果肉。她将果肉塞进嘴里,细嚼慢咽,轻轻吐出两颗黑亮的果核,眼神中流露出满足的神采。

虞信孝受到了这枇杷的诱惑,不禁也拿起一个枇杷,剥去外皮,咬下的瞬间,清香甜美的汁水马上溢满口腔,愉悦从味蕾传递到心间。吃完嘴里的枇杷,他再次拿起了一个,边剥皮边思索着换个更轻松的话题,让气氛轻松起来。“听母亲说,你的女儿都已经两岁了。”

苏雅章身形微微一顿,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调整情绪,随后轻轻吐了口气。“嗯,两岁了。可是,她……她跟我不怎么亲近。我忙于公务,疏于陪伴孩子,以至于在她眼中,我变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抗拒。”她的话语平静,却难掩其中的苦涩与自责。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家中没有人帮你吗?”虞信孝心生同情,连忙追问。

“我的家庭……糟糕透了。”

“难道是姐夫欺凌你了吗?”虞信孝警觉了起来。

苏雅章唇角微微下沉,显露出几分怨艾。“呵……感觉,感觉是,他们整个家庭都在与我为敌。我原以为,按部就班地继承司主之位,给竹家生下继承人,按世俗的寻常步调往前走的就可以了。但没想到,现实却竟然会是越来越狼狈。在这个由女人主导的国度里,夫母认为我作为妻子,就应该该操持好家里家外,无论是作为司主还是妻子。但司主的事情那么多,我很难顾及家里,以至于几乎没有令她满意的地方。竹本哲自小在宠溺中长大,父母也给他包办了一切,塑造了他较为自我的性格。他在军队中服役,很少回家,对于家事也几乎不闻不问。我常常要独自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母亲。在那紧张压抑的氛围中,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看起来,你夫母似乎对你抱有极大的不满与敌意,甚至还有一些仇恨。”虞信孝仿佛能切身体会到苏雅章所承受的委屈与压力。

“没错,就是。嫁过来之前,我与他们家没有任何瓜葛,更不可能有什么恩怨。直到后来,身边的人悄悄告诉我,原本她以为在她姐姐去世之后,司主之位会直接传给她。没想到在大司主和恒安公的安排之下,她姐姐直接指定我这个外人接任了,这让她大为火光。”

“哼,她应该惦记这个位子很久了。在她姐姐快断气的时候就暗自窃喜,盘算着如何接掌大权,结果你的突然出现,击碎了她的美梦。”虞信孝愤愤不平地说,“你跟竹本哲提过这些吗,难道他就对此无动于衷吗?”

“起初,我天真地以为他会主动关心我的处境。可现实却是,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也只想睡觉,丝毫没心思顾及我和他母亲之间的摩擦。在我妊娠期间,他也很少回家来看我,他父母也几乎没有展现出真心实意的关怀。女儿出生之后,夫母更是经常阴阳怪气,尖酸刻薄,夫父也没少跟着念叨。对于这些,我能忍就忍,很少在竹本哲面前表露情绪。毕竟,在这约束城,除了女儿之外,他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因此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

虞信孝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只是,恐怕现实不会如你所愿吧?既然他母亲敢直接针对你,就说明竹本哲态度摇摆不定,并没有想好要站在谁那一边。即使他可以暂时拖一段时间,但终究有一天还是要做出明确的选择。”

“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跟他父母的矛盾越来越明显,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起初,他也都向着我,尽力维护我,但长期夹在中间的他也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并开始跟我吵架。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与和谐,在反复的争吵中损耗殆尽。再到后来,他开始酗酒,即使是在军中也不例外。每次回家,他都是浑身酒气,烂醉如泥,倒头就睡,对家里的纷扰视若无睹。”

“你也是自小被父母宠着长大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委屈?”

“这样的日常刁难与冷漠,我尚能咬牙忍受。让我心寒的是,他最终动手打了我。有一次,夫母历数了她对我的种种不满之后,我当场就忍不住和竹本哲大吵一架。他那天依然喝了酒,眼神迷离,巴掌落下,并且冰冷地说,我在外面可以发号施令,但在家里不要挑战他的母亲。这让我的心凉透了,令我感到无助与绝望。虽然他事后跪在我面前道歉,但那挥之不去的画面,像一道裂痕,横亘在我们之间,让我意识这桩婚姻已经濒临崩溃。至此,我已经彻底不跟夫母夫父说话了,形同陌路。我和竹本哲要么吵架,要么沉默不语,维系着紧绷如弦的关系。也对,其实从一开始,我跟他之间就没有爱情,也注定不会跟这家人发展出亲情。”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即使不考虑你司主的身份,难道他们不怕帝国的报复吗?我带来了一整支镇卫军,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把约束城铲平。”虞信孝紧握着拳头,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苏雅章轻轻地拍了拍虞信孝的手背,安抚这个冲动的表弟:“别说傻话。这个是家事,不是公事,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你擅自行动,恒安公饶不了你。何况,就你现在这支队伍的状态,哼……”

“可是,你靠着容忍退让,维持着你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奈何裂痕只会越来越多,直至彻底破碎。”

苏雅章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逃避:“我也不知道,现在过的究竟算是什么样的日子。所谓的美满生活,书籍上写的,故事中讲的,戏剧里演的,都是假的,我都做不到。我厌恶现在这个状态,只想逃离。但我知道,从离开启州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退路了。”

“那你跟他们家还有和好的可能性吗?”

“我想,已经不可能了。听说,竹本哲在外面找了其他女人,过得很快乐,所以现在更少回家了。对他而言,这个家已成了可有可无的歇脚之处。我们之间的裂隙,已经不可弥合了。”苏雅章的语气淡漠决绝。

“什么!他敢这样?我去把帮你弄死他!”虞信孝的怒意瞬间溢于言表。

“要杀他的话,我自己就可以动手,不需要等你来。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跟他离婚?我支持你,恒安公那里我可以去帮你解释。”

苏雅章的眼眸微垂,思度着这个极为沉重且严肃的问题:“我还没想好……但我想,无论前路如何,我最终会决定的。在此之前,我需要时间,去理清思绪,去权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