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编:项绫哀
夜幕降临,项绫哀盘算着明天清晨的行程,她决定早点歇息。步入卧室,解开外衣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床边的矮凳,一股轻微的慌乱涌上心头。那上面本应放置着她为明天准备的衣服,却空无一物。今天上午她特意洗好了,挂出去晾晒。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没有将衣服收回屋内。她走出卧房,去庭院里收衣服,以免明天早上迷迷糊糊地就随便穿了一件衣服出门。
院中的空气清新,银色的月光洒了一地,为夜晚增添了几分静谧。她从晾衣竹杆收下衣服,在手中稍稍折叠,尽量避免褶皱。突然,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心中怀一丝诧异,她快步走向庄园的大门,打开了门。
门扉轻启,月光下,荡舞苡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泪水在她脸上蜿蜒而下,透露出难以言宣的委屈与痛楚。项绫哀的心弦猛拨,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荡舞苡。
“绫哀……今晚我能待在你家吗?但请不要告诉你母亲。”荡舞苡的声音哽咽,投来恳求的神色。
“发生什么事了?哭成这样。”
“我跟母亲吵架了。”
项绫哀没有作声,温柔地牵着荡舞苡的手,将她引进门,带到卧房。项绫哀倒了一杯甘草水递给荡舞苡。“来喝口水吧。你的喉咙都快哭干了。”
荡舞苡接过杯子,小小地啜饮了一口。她看起来情绪激动,喉咙发紧,难以顺畅地咽下。“我……我感觉快要窒息了。但不只是因为哭得难受,更是因为我母亲的期待,我一直被迫努力成为她希望的样子。”言语间,荡舞苡的眼眶再次湿润,痛苦溢于言表。
项绫哀心中泛起涟漪。眼前的荡舞苡,卸下了所有的坚强外壳,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她轻抚荡舞苡的背,以温柔的声音安慰:“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啊,大家都很喜欢你,我母亲也时不时地夸奖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不必苛责自己。”
荡舞苡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继续倾诉:“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地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了。无论怎样努力,似乎都达不到她的期望。她总是说我做得不够好,让她失望。我……感到自己累极了。今天,我鼓足勇气告诉她,让我去做我能做和喜欢做的事情,不要把她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但她告诉我,她将一切都放在我身上,在养育我的过程中牺牲了许多,付出了全部,本来我对她而言无比珍贵。但现在她看来,一切都白费了。”
“嗯?她还是那样,坚持想让你有朝一日能当上寨主,甚至是司主?”
“是的。”荡舞苡微微点头,语气中透着无奈:“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根深蒂固,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似乎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满足她对权力的追求,实现她受到挫败的野心。”
“可能……你母亲只是希望你少走弯路。她用自己的经验和教训,经年累月地教导你,告诉你每一步应该怎么走,让你警惕世间的险恶与残酷,多么残酷。她的初衷,可能只是希望你能不再像她一样留有遗憾。”
“她只是想要我能实现她的未竟之梦而已。她将我当做另一个她自己,一个可以弥补她遗憾的替身,却丝毫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顾及过我的感受。她怎么能这样自私与残忍,难道不怕我恨她一辈子吗?”
“她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多数人眼里,孩子生自父母,也自然是他们的延续。他们很自然地会将自己的喜好和愿望投射到孩子身上。他们期盼孩子能超越自己……至少,也不能逊色于自己。但这样的厚重期待,往往忽略了孩子作为独立个体的意愿和情感。”
“我才不是她梦想的延续。我希望能成为一名战士,守护我们的家园,而非成为什么寨主或是司主。我一直悄悄地追求着这个梦想,但她知道以后便大发雷霆,言辞间充满了愤怒和失望。想到我的梦想将就此破灭,余生也将不断地让她失望,我绝望了。我真觉得,还不如去死呢。”
项绫哀猛地抓住荡舞苡的手,眼眸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与力量传递给她。“别……别说这样的话。现在到处动荡不安,充满了变数和转机,你一定会有机会成为你心中所想的人。今晚你就在我房间里过夜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夜半时分,月影婆娑。项绫哀因为一阵尿意醒来,侧目一瞥,身旁的荡舞苡睡颜恬静,呼吸平稳深长,面庞显得释然安宁。项绫哀心想:“看来她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她在这里不必面临来自她母亲的压力,可以放松下来,好好休息。”
项绫哀慢慢从床上坐起,轻手轻脚地出卧房门。夜色下的庄园静谧而祥和,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正当她接近厕所时,迎面遇见了母亲简亦斓。
简亦斓的眼神敏锐,见到项绫哀走来,关心地问:“上厕所么?”
“是的,母亲。”项绫哀轻声回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紧张。
“你房里,谁来了?”
“你发现了?”
“我听到有女孩的哭声。”简亦斓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了然。
项绫哀微微低下了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坦白:“舞苡,她跟她母亲吵架了。请你别告诉她母亲,不然她被拽回去以后,肯定少不了一顿责骂。”随后,她把荡舞苡的遭遇告诉了简亦斓。
简亦斓看着夜空,若有所思。“舞苡的母亲荡夕霞,自小就跟她表姐荡玉水较劲,在多数事情上都要判个高下,争个胜负。甚至是在荡玉水即将成为寨主之时,荡夕霞也不甘示弱,声称自己想要当寨主。然而,她没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这一抱负,便转而寄希望于舞苡,企图通过舞苡来实现她往昔错失的东西。她把舞苡当成自己人生的延续,强行要舞苡按照她的意志行事。父母往往如此。越是不得志,对子女的期望值就越高;越是壮志未酬,越是希望在子女身上得到补偿。不惜一切代价,想把自己未竟的人生理想,强加给孩子来实现。所以,荡夕霞怨恨自己,也怨恨不顺从她的舞苡。”
“舞苡说,她有着自己的追求,却总是被她母亲无端忽视。两人之间,似乎变得越来越以理解和沟通,矛盾和隔阂在日益尖锐和加深。”项绫哀的话语中流露出对荡舞苡处境的忧虑。
“这……是必然的。”简亦斓的目光深邃,穿透了夜幕。“每个人的人生轨迹和成长经历都是不可复制的。正如河流,各有其源,各有其归。荡夕霞将自己的未竟之志寄托在舞苡身上,这样的期望给舞苡施加了压力,抑制舞苡的心性,舞苡为此背负了沉重的负担。幼时的顺从掩盖了分歧,现在舞苡成长大了,萌生了自己的想法,自然不会再盲目接受她母亲的安排,反而产生了抗拒和抵触,对立和冲突不可避免。”
“母亲,那你会这样对待我吗?”项绫哀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简亦斓。
简亦斓轻轻一笑,伸出手,轻轻抚过项绫哀的脸颊,动作细腻。“你长这么大,并没有感到过束缚或压抑吧?”她直视着项绫哀,“我始终认为,我的意见,只能给你作参考,而不能帮你做出决定。你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你也希望得到我的理解、尊重和信任,更期待把握自己的人生。你不用迎合我,不用屈从我。我对你充满了信任和认可,我鼓励你安心地去做让你心动的事情。我希望,你在人生的路上,不断根据现实的反馈来修正自己,但绝不容许他人干涉自己的初衷和本念。只是,有些使命,在需要的时候,仍然需要你来背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背负……”
“什么?什么使命?”听罢,项绫哀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对简亦斓开明态度的感激,也有对未知使命的好奇与期待。
简亦斓轻轻摇头,笑容中蕴含着深意与神秘。“还没到时候,你现在不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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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前后依次而行,踏着晨曦的光辉,穿过稀疏的树影,来到了河畔。这里的热闹超出了她们的预料。浑身赤裸的男孩们在水中欢腾,潜到水下追逐游弋而过的鱼。他们的母亲或蹲或坐,一边拉扯着家长里短,一边在清澈的水流中涤洗衣物和菜叶,偶尔抬头,目光中满是对孩子的关切。不远处,一群鸭子悠然自得地聚集在水边,或梳理羽毛,或低头觅食,或东张西望,警惕着靠近它们的人。它们在吃了几口泥沙或小虫之后,便会发出欢快的嘎嘎叫声。几个老人呆在河边的合欢树下乘凉,用帽子轻轻地扇风,悠然地闲聊,自得其乐。河水灌冲而成的水塘里长满了荷叶,红白色的莲花点缀在一片碧绿浮萍上。温热的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荷香,搅起些许干燥的落叶和尘埃。蝉鸣声此起彼伏,虽然有几分聒噪,但却也是夏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鱼都被吓跑了,完全没有办法抓鱼。”望着眼前的景象,项绫哀愣愣地说。
“我就说了嘛,早点过来,你们就是不信。”濮恬菁嘟着嘴,抱怨道。
“其他的倒是还好,只是没预料到会有那些男孩在这里玩水,甚至还有抓鱼的。”
“你敢让他们走开吗?如果被他们的母亲听到,会斥责我们的。”
“那要不我们去上游试试?那里应该人少。”荡舞苡手中的鱼叉指向西边,那是河水源头的方向。
项绫哀转头望向濮恬菁,眼神中带着几分愧疚。“恬菁,你看呢?”
“别无它法,只能这样了。”
她们沿着河流,向西溯流。途中杂草丛生,灌木密集,她们尽量贴着河岸,踩着松软的泥地行进,每一步都伴随着轻微的吸吮声。虽然鞋子不时会陷到淤泥之中,但也比为了找路而绕来绕去要强。
“你跟你母亲的关系好一点了没?”行进间,项绫哀悄声问荡舞苡。
“不,并没有。在家里,我都尽量避免和她碰面。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过话了。”荡舞苡的神情略显黯淡。
“你们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吗?”
“不知道。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有人先做出改变。”
“那个人会是你吗?”虽然这么问,但项绫哀并不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很可能是我……但我更希望,发生改变的是我母亲。”
终于,她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平坦的河岸,这里无人打扰。几株高大的榉树,树冠直接延伸到河水中央,在水面投射下一片墨绿色的树影。河水携带着细碎的泥沙,在河道北岸冲积出一片肥沃湿润的沙滩,上面长满了茂密的青草。
这里的河水不是很深,最深的地方不过齐膝。在略为浑浊的河水中,能看到有好几群鱼在缓流中努力稳住身形,偶尔跃出水面,不时翻出亮白的肚子。几条鱼游近河岸,在平稳水面露头呼吸,抢食偶尔掉落的小虫和嫩叶。
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鱼赶到一处塌陷的河岸,那个凹形水域里水流比较平缓,方便她们围捕。她们默契地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步入清凉的河水中。项绫哀全神贯注,准备驱赶鱼群。就在这一刻,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身后那片浓集的草丛中隐隐传来。她身形一僵,猛然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却只见草丛摇曳,却不见任何人或者动物的踪影。警觉之下,她以眼神示意其他两人,身后的岸上可能存在危险。于是,三人稍稍靠拢,慢慢向岸边移动。
突然,濮恬菁大喊了一声:“在这里!”项绫哀和荡舞苡闻声,立刻握紧手中的鱼叉,箭步奔去。只见濮恬菁正用鱼叉对着瘫坐在地上的荡山林。他似乎被吓得不轻,伸出了双手,试图抵挡濮恬菁的鱼叉刺击,眼中满是惊慌,仿佛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
荡舞苡的质问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舞苡,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哦不,你们。”荡山林显得十分尴尬,苦笑勉强挂在他的嘴角,却掩盖不了眼神中的躲闪。
“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荡舞苡毫不客气地大声诘问。
“我只是随意散步走到这里,没想到会遇见你们。”荡山林显得有些局促,连忙解释,“还有,我是你表兄,你应该对我客气一些才对。”
“哼!我跟你的关系从小就不好,我也没拿你当表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别让我们母亲之间的不和,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荡舞苡抛给荡山林一个白眼,旋即侧过脸去,不再言语。
濮恬菁警告道:“不要指望我们会相信,你是碰巧出现在这里的。说实话!不然,我们在这里把你杀了,然后就地埋了,不会有人知道。”说着,她手中的鱼叉抵近了荡山林的喉颈。
荡山林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眼神闪烁不定,最终像是下定决心,答道:“我……我是在路上看见你们三个,无意间听到你们说要来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捉鱼。我怕你们遇到危险,就跟了过来。要知道,帝国跟雪国打起来了。帝国不但有汗国的帮助,雪国自己还分裂了,听说雪国法王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有支雪国残兵逃进了山国的微笑城,结果被从星云城和澜芷城发起进攻的汗国军队和帝国军队击溃,溃军被迫向东逃亡。据说现在就在重生城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