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编:屈正敏
屈正敏躺在一辆满载着稻草的牛车上,随着老牛稳健的步伐,缓缓驶入了新的一天。天色渐渐亮起,篱笆里的公鸡也啼叫了起来,声声清脆,与远方更夫敲击竹梆的声音遥相呼应。
牛车逐渐放缓,颠簸渐息,屈正敏感觉周围光线的微妙变化,便好奇地起身探头张望,发现已经进城了。
车主停下牛车,告诉屈正敏已经到了。屈正敏轻松跃下车板,拍了拍黏在身上的稻草碎屑,向车主道谢,并打算给他一点报酬,但被婉拒了。车主轻轻扬鞭,牛车继续赶往卸货的地方,身影渐渐消失在朝阳初照的街角。
彭源县是一个位于喾州和舜州的交界处的不起眼的小县,隶属于喾州,北面挨着缙云沼,南面毗连舜州。地形多变,丘陵起伏,低山隐现,湖泊如镜,平岗绵延,地势自东南向西北缓缓倾斜,最高的一座山叫做蓝鸬山。
以县令府为中心,四周围绕着各式店铺、仓库、饭馆与民宅,狭窄的街道弯弯曲曲。也许是天刚亮的缘故,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那些急于开市的商贩和早起采购的居民,脚步匆匆。屈正敏心中暗想:“也许等天完全亮了,街道就热闹起来。”
沿街而行,化缘的僧侣拿着钵盂向路人行礼化缘,卖菜的村民早已抢占好显眼的位置,屠夫的摊位已经开了张,药铺伙计正推开沉重的铺门,药材的气味随即飘散开来。在一家早餐摊旁,几张简陋的桌椅上已围坐着几个食客,其中两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米粉,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屈正敏早就听说过,南方人用米粉当早餐。一从舜州迁徙至此的人,在街边搭起了早餐棚,以卖早餐为生。
摊主的动作熟练且充满仪式感,他往碗里撒下一撮切碎的新鲜小葱,从旁边的大汤锅里舀了一勺浓郁的汤,倾注入碗,把烫熟的扁米粉滑入碗中,又在上面放了几根笋丝和一勺辣酱。摊主双手捧碗,恭恭敬敬地端到了食客的面前。食客欣然从竹筒里抽出筷子,呲溜呲溜地大快朵颐起来。空气中飘散着肉脂的香气和姜葱的辛香,以及辣椒酱的酵香。两个食客又各自要了个煎荷包蛋和葱油饼,香味更加丰富诱人。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空气却显得闷热。食客吃了几口米粉、喝了几口汤,脸上沁出米粒大小的汗水,衣衫前背也被渗出的汗水浸湿。
“这个应该很好吃。”屈正敏心想。他挑了一张空桌子坐下,然后要了一碗米粉和一个煎荷包蛋。他把金黄色的煎荷包蛋浸到汤里,看它慢慢吸饱汤汁,味道变得更醇厚,口感更绵软。
屈正敏掏出钱放在桌子上,朝正在忙碌的摊主轻喊:“钱我放桌子上了。”起身准备走。突然,一只手有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将他摁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年纪比自己稍大的男人。他衣着华丽,饰物精致,身上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想必出身自富裕人家。
男人站在屈正敏身后,斜眼看着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友好,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一个光头,一个红疮。
“有何贵干?”屈正敏侧头仰视着对方,眼中带着不解与疑惑。
“你吃了两个荷包蛋,怎么就只给一个的钱?”对方质问道,双眼充满威压。
周围的食客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进食速度,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屈正敏困惑地低头看了一眼碗筷,又侧头看了一眼摊主,目光回到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他能感觉到,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如同铁钳,力量越来越大,抓得更紧,摁得更重,仿佛是要将他牢牢锁定在这尴尬与误会之中。
“这位仁兄,你误会了。我就要了一个荷包蛋。不信可以,问问摊主。”说着,屈正敏转头向正目睹这一切的摊主求证:“摊主,我只吃了一个,对不对?”
“是的,就吃了一个,钱是够的。”摊主连忙走上前点头应和,恭敬地对站在屈正敏身后的男人行礼,言语间满是谦卑与小心:“庭文少爷,我看这位小哥初来乍到,穿得这么普通,身上应该也没什么钱。您是冯家的大少爷,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放过他吧。”
“滚!我看见他吃了两个。”冯庭文怒目圆睁,厉声呵斥摊主,并挥手驱赶他走开,一个随从也走上前去,粗鲁地将摊主推到一旁。摊主投给屈正敏一个夹杂着怜悯和无奈的眼神,便默默退缩回那口煮米粉的锅旁,低着头摆弄装米粉的筛子,不时偷瞄一眼屈正敏。
“冯少爷,”说着,屈正敏用力握住冯庭文的右手,从容地取下肩膀,站直身子,向他行了个礼,语气不卑不亢:“今天是我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以前应该不曾冒犯你。为什么你会对我吃了几个荷包蛋这么关心?”
“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却装扮得成平民百姓,还白坐别人的牛车,多吃别人的荷包蛋,我就看不惯你。尤其在这彭源县,我得主持公道。”
屈正敏深深吐了口气,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在落蕊城吃早餐被男仆晏治福盯上的那次经历,心想:“吃个早餐而已,怎么这么多波折?哎!他怎么知道我坐牛车来的,难道一进城就被他盯上了,他没事起这么早干嘛?”他用力闭了闭眼,按压住内心的不快,语气尽量平和地解释道:“我父辈确实曾经为帝国效命,但很不巧的是,我出生以后,家道中落,现在就是个普通人。至于那个牛车,我是打算给车主钱的,但他没要。而这里的荷包蛋,我确实只吃了一个。”
“哼!我才不管你家道中落什么的。来了彭源县,你不给钱或少给钱,我就要管。”冯庭文的脸上满是不屑。
“真没有故意不给钱,也没有少给钱。”屈正敏有些无奈地说,他也意识到辩解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你还嘴硬!”说着,冯庭文揪起屈正敏的衣襟,一拳朝着他的脸庞挥去。
屈正敏本能地后仰躲避,餐桌瞬间被掀翻。瓷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还没喝完的汤汁撒了一地。这突兀的声响引来了路人的注意,当他们意识到即将上一场好戏时,就纷纷围了过来,好奇与兴奋交织在他们的脸上。
冯庭文的拳头擦过屈正敏的脸,他的嘴角破裂,嘴唇里面也被牙齿磕破了,嘴里弥漫着腥甜味。“你蓄意挑衅是吧。”他捏了捏拳头,满怀怒火地直视着冯庭文。
“你说你没吃两个荷包蛋。那你把肚子剖开,把肠子拉出来,让我们大家看看。”说着,冯庭文看了看左右两个随从,三人脸上勾勒出扭曲奸邪的笑靥。
围观的人群随之起哄附和,传出“把肚子剖开给大家看看”和“对呀对呀”之类的喊声,言语间带着几分残忍的戏谑,像是一波波恶浪,不断冲击着屈正敏的自尊与心智。恶意像无形的网,将他紧紧束缚,不只是来自于冯庭文,还来自于围观路人。
面对冯庭文那荒诞的挑衅,屈正敏回头寻找摊主,希望他能再次出面给自己说一句公道话,然而他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眼下,屈正敏对彭源县失望不已,正义与公理在此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起哄声和议论声越来越大,仿佛正在形成一股压迫性的力量,就要将屈正敏压垮。没有人打算给屈正敏主持公道,公正似乎在这里失去了立足之地,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孤立无援。
“还在等什么呢?把肚子剖开吧!”冯庭文笑嘻嘻地说,脸上满是残忍的恶意。
屈正敏下意识地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里破开的伤口,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他环顾四周,在人群中寻找一个缺口,直接逃走。只不过,层层叠叠的人墙已经将他围住。想要冲出去也并非不可能,就是怕围观的人拉扯牵制住,脱身会比较难。
“这些人或许不是站在冯庭文一边的,但肯定不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每个人都只是在等待着一场好戏,而非寻求事实的真相。他们巴不得看到我出现他们喜闻乐见的下场,然后将此作为拉闲散闷时的谈资。”他想。这样的集体冷漠与盲从,让他感到悲哀,却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与不甘。
冯庭文见他迟疑不动,反倒有准备逃跑的迹象,就抬手示意两个随从上前抓住他。两个随从摆开架势,张牙舞爪地扑向屈正敏。
此际,屈正敏仿佛是一只处于围栏之中的猎物,猎人准备展示他们出众的猎杀技能,观众则准备为猎物的死而欢呼。
然而,困兽犹斗。屈正敏身形一晃,躲开了光头随从的拳击,并顺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紧接着,又用小腿格挡住了红疮随从的凌厉飞踢,随即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筷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大腿中,鲜血顿时濡湿红疮随从的裤子。
屈正敏旋即转身,再次捡起一根筷子,面向正挣扎着起身的光头随从,几度格挡之后,他将筷子扎进了光头随从的肩膀,筷子直接穿透了肩膀,肩膀后面露出一段鲜红的筷子末端。冯庭文的两个随从疼得躺在地上哀嚎连连,无力再战。
冯庭文见状,怒不可遏抄起地上的凳子,向屈正敏狠狠砸去。屈正敏没有来得及躲闪,被打中了后背。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抓住冯庭文左手的三根手指,只听“咔嚓”一声,狠狠地将其掰断。冯庭文惨叫声随之响起,痛苦地跪在地上。
屈正敏站立于三人之间,目光冷冽。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根筷子,缓缓走向冯庭文,指着他的眼睛,话语冷静而锋利,仿佛冰锥直刺人心:“你冤枉我吃了两个荷包蛋,但你不要妄图让我剖开自己的肚子以证清白。我想,我应该挖出了你的眼睛,咽下去,让它在我的肚子里看个清楚。但我觉得,你的狗眼污秽不堪,不配进入我的身躯。”说完,他手起筷落,筷子深深地插进了冯庭文的右手掌,那只之前按住他肩膀的手掌。
屈正敏觉得,这三人应该不能再找他麻烦了,就准备抽身离开。然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墙越来越厚,似乎没有要让他离开的样子。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试图寻找了适合的突破口,心中却也涌动着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