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之下,佟未央抚着裴静瑛的手臂,以示安慰:“先别急,我去找人问问。”说罢,她便强忍着酸痛,起身下床。
带着满腹困扰,佟未央来到汪启荣的营帐。此刻,他正专注地缝补着一件旧外衣,针线穿梭间,透露出平静。她直奔主题:“我听说浩特人的军队也要来,是真的吗?”
“嗯,是。”汪启荣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轻轻点头证实。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佟未央质问道,心中颇感不满。
汪启荣淡淡解释:“他们只是镇卫军的仆从而已,不太重要,所以没特意提起。”
“怎么会想到把他们调遣过来?”
汪启荣放下针线,解释道:“枢机廷认为,既然帝国接收了南迁的浩特人,就不能白养着不用。而现在,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佟未央脸色微沉,过往的阴影浮现心头:“你应该清楚,我们与浩特人素有间隙。他们的牧民并不安分于富时郡的牧场,不断扩张,一步步来到蓉崋郡,甚至直抵落鹄乡的地界,啃食我们的牧场和庄稼,以致损失惨重。他们多次无视警告,导致了那场双方上百人伤亡的大械斗,隗永瑛村长的外甥也因此丧命。我们与浩特人至此交恶。”
“但在安盛公和安泰公的安抚和规劝下,你们不是握手言和了吗?”汪启荣惊奇地反问。
“哼!”佟未央发出一声冷笑,“你们看到的事表面上的和解,但我们内心怨气从未消散。尤其是浩特人依然我行我素,驱赶着畜群闯入我们的地界,没有丝毫顾忌地侵犯我们……我们无辜受害,他们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安泰公试图简单让我们和解的处置方式,并不公道。”佟未央直言不讳地说。
汪启荣默不作声,显然,对此他也没有办法。营帐内,气氛一时沉闷,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平定完海通城周边的叛乱,颛州镇卫军疲惫不堪地回到海通城,与顼州镇卫军汇合。出乎意料的是,人数众多的雪国军队很快便发动了全面攻击,海通郡各处的堡垒和据点都陷入了大大小小的战斗,战况危急。
泰州镇卫军还在途中,至少还需半月才能抵达海通城,而汗国军队就在附近,只要大约五六天就能赶到战场增援,缓解顼州镇卫军和颛州镇卫军的压力。只是,汗国军队仿佛对此视若无睹,行军速度缓慢,态度敷衍应付。佟未央不由得怀疑,汗国军队是在有意延宕支援时机,另有所图。
起初的一个多月,粮食供应还算充足,但随着三州镇卫军和汗国军队全部到达海通城,加上战局的胶着和战线的拉长,粮食的供应渐渐捉襟见肘。粮食不时断供,肉菜甚至腐烂发臭。经过连续两天的断粮后,镇卫军开始专门派人四处搜罗粮食,或买或抢,从牧民和农民那里获得牲畜和粮食,但就这样也只能勉强维持每人每天吃一顿。
战事持续两月余,佟未央接到新命令,带领部下去守备一条小河上的桥梁。在这目前还算平静的偏僻之地,他们每天构筑营地,以备不测。而他们的补给也少得可怜,不久便彻底中断了,饥饿成为了他们最大的敌人。
为了生存,这些哈尔人纷纷贡献出自己身上值钱的物件,从附近地利亚人那里换取食物,善良的利亚人居民也会送给他们一些。日复一日,他们靠着稀粥和野菜果腹,偶尔捕获的野兽或河鱼成了难得的佳肴。佟未央心绪复杂,她不禁想,安泰公或许已经忘记了这支守备桥梁的哈尔人军队。幸运的是,海章灼和景天丽在营地北边意外发现了无人看管的牦牛群,给养之困就此基本上得到了解决,军心稍安。
佟未央静立在小河之畔,凝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忧虑,湿冷的风吹动着她衣摆。她召集几个什长商量,都认为不能在这里久留,否则可能死于敌人的袭击。不如开拔去寻找大部队汇合,加入战斗,而不是在这里白白等死。
于是,他们沿着排箫山麓和耶秀河谷,往冥想城方向进发。食物稀缺,水源难寻,艰苦跋涉了十几天,终于在排箫山西南山脚下,与顼州镇卫军不期而遇。那熟悉的旗帜和装束,让人心生慰藉。巧合的是,汪启荣也在。他并没有苛责佟未央等人擅离职守,反而对他们能安然与大部队汇合表示欣慰。然而,看得出来,顼州镇卫军经历了苦战,遭遇了重创。
汪启荣向她透露了最新的战况。三位镇国公原计划让泰州、颛州和顼州镇卫军分别攻击挚友城、冥想城和曙光城,但没想到颛州镇卫军脆弱得令人瞠目。颛州镇卫军绕过冷海湖,试图攻击冥想城,却遭遇到了雪国援军,几乎是一触即溃,连日以惊人的速度溃退。彼时,顼州镇卫军正在曙光城和排箫山之间的丘陵地带鏖战,颛州镇卫军的败退导致顼州镇卫军陷于孤立无援,随时可能被敌军截断后方,包围歼灭。士兵私下纷纷议论,如果不尽快撤离,势必会成为瓮中之鳖。因此,他们不得不放弃攻击曙光城的计划,撤退到此地,暂时躲避敌军的锋芒。
听罢,佟未央想起来,虽然现任安联公在颛州镇卫军中的威望并不逊于前任,但曾经辉煌的颛州镇卫军精锐,早就在先前的内战中被消灭殆尽。如今的颛州镇卫军,是一群缺乏传承、未经淬炼的新兵。
在撤退的路上,佟未央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战争残酷的狰狞面貌。被大火烧毁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废墟。被破坏的桥梁,下方的河流静静流淌。无人收拾的尸骸,更是让人不忍直视,意味着家庭的破碎。不是战斗留下的疮痍,就是强盗或军队洗劫留下的残暴痕迹。
行至一处隐蔽山谷,远处的喧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支颛州镇卫军被雪国军队包围,绝望与恐惧凝结在颛州镇卫军士兵的脸上。汪启荣没有丝毫犹豫,带领佟未央等人直冲向前去解围。结果他们刚出现,敌人就迅速溃散逃跑了。原来雪国军队的数量并不多,只是利用地形优势制造了包围的假象。显然,这支颛州镇卫军已经被吓得丧失了战斗的勇气。
然而,来自曙光城的追兵紧追不舍,这让安泰公和他的镇卫军紧张不已。为了让大部队安全撤退,顼州镇卫军中的哈尔士兵被点名要求殿后,掩护大部队撤退,汪启荣则被指定为指挥官。命令一出,哈尔士兵中一片哗然,愤怒与不满的情绪迅速蔓延。他们纷纷指责安泰公将哈尔士兵视作弃子,让他们去送死。
正当人心躁动之际,裴静瑛与肇赫奕特意找到了佟未央,眼中满是忧虑。“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也该考虑脱离镇卫军?毕竟,保命要紧。”裴静瑛的声音虽轻,却字字重若千钧,直击心灵深处。
面对这番质询,佟未央的内心翻涌起层层波澜,但她深知,此时任何的动摇都可能导致毁灭性的后果。“我们必须稳定军心,”她冷静地回答,声音坚定,“虽然大家都感到不满,但利亚士兵数量远超我们。如果我们出现叛逃或哗变,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遂与二人一道,去安抚那些情绪激动的士兵。佟未央用沉稳坚定的话语,提醒大家团结与纪律的重要性,即使在绝境中,亦能共同开辟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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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阻击敌人,他们希望能找到了一个隘口,但大山之间的地形开阔平坦,大部队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无需翻越高山峻岭。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一些村闾、树林、山丘与小河。经过勘察,汪启荣将麾下的哈尔士兵和利亚士兵分散部署在几个村闾里,组成防线。
佟未央奉命防守那冬村,他们要沿着排箫山麓向东北方向移动。为了争取时间,防止敌人先行夺取据点,在出发前,他们集中丢弃了许多补给和武备,并放火烧毁,以免落入敌人的手中。
傍晚,他们跨过了耶秀河。火把光下,耶秀河水波粼粼,仿佛为他们的征途默默祝福。星辰为伴,他们循着大路徒步前进,队伍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除了他们这支殿后的部队,还有逆向而行的顼州镇卫军后撤部队。沿途人马拥挤,一片混乱。
走至半夜,他们选择在一处山坡下宿营。未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瞬间将十几个士兵埋在泥土和石块下面。泥土与石块的轰鸣,伴随着士兵的惊恐呼喊,撕破了夜的宁静。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鲜血的味道。
然而,时间紧迫,人力有限,他们只能尽力把那些浅埋的伤员拖出来,至于更深处的死伤者就无暇顾及了。被拉出来的伤员哀号不断,浑身污泥,血迹斑斑。有人劝佟未央就地留下这些伤员,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带走他们,即使可能会耽误行程。
那冬村是一个建在排箫山腰下的小村闾。佟未央站在村头隆起的土包上俯瞰,静静流淌的耶秀河与通往海通城的大路尽收眼底。这里无疑是个绝佳的据点,既可以从这里出击经过的敌人,也可以利用村里的建筑防守。只是,佟未央觉得殿后部队的兵力实在不够,而且部署得过于分散,容易被敌人逐个击破,大家最后恐怕都得葬身于此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入那冬村,村内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空荡荡的村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经过一番搜索,没有发现敌人。里面散布着三十多户民居,但村民已逃跑一空,留下了一座空壳般的村闾。佟未央的心情莫可名状,没有遇到敌人固然值得庆幸,但村民被迫逃离家园也令人感到悲哀。
战争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锥心的消息传来,佰长施敬轩在沙冷村与雪国军队的激烈混战中阵亡了。据说,他主动试图攻击瓦颜森林附近的敌人,以小部队佯攻吸引其注意,然后从侧翼发动突袭。然而,瓦颜森林里隐伏了人数众多的雪国士兵,施敬轩带着部下正好闯入了他们的包围圈。战斗瞬间爆发,惨烈血腥,施敬轩的部队遭到重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寥寥数人生还。
施敬轩也是哈尔人,比佟未央年长七岁,两人平素熟识,时常相约带着各自的部下切磋武艺。得知他阵亡的消息,佟未央内心一阵抽搐,鼻尖泛起酸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夕阳余晖洒落,将天边染成一抹淡淡的金黄,也为那冬村披上了一层苍凉的光辉。佟未央静静地倚在一间破败屋角,双眼微闭,仿佛在这片宁静中汲取力量,为即将来临的风暴蓄势。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骤然传来,她猛然清醒过来,朝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只见一名骑兵逃命一般地朝那冬村狂奔而来,口中反复呼喊着“敌袭”。她认出了那是他们派出去的斥候。佟未央的视线越过斥候,向他身后看去,心不禁沉了下去。一支雪国骑兵紧追而来,黑压压一片,如同死亡的阴云。很快,敌人的步兵也出现在视野之中。
村里的士兵顿时大喊大叫,仓忙奔走。正在休息的士兵也在嘈杂声中惊醒,迷蒙中迅速起身,根据事先的部署,匆匆赶往各自的战斗位置。佟未央迅速整理思绪,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局势,心中迅速盘算着应对之策,有条不紊地指挥迎战。
雪国军队向那冬村冲锋,仿佛要将村闾吞没。然而,由于那冬村坐落在半山腰,地形大大削弱了雪国骑兵的冲锋攻势,步兵则更是精疲力竭。
佟未央指挥部下依托村内的房屋和巷道坚守,严阵以待,丝毫没有要退却的样子。村角的一处民居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四次易手,每次被雪国军队占领不久,便被佟未央他们夺了回来。雪国军队并未因此气馁,仍然试图攻下那冬村。
战斗逐渐白热化,雪国军队开始使用火箭,试图利用火势削弱守军的抵抗。火箭划破夜空,落在村中的草木上,瞬间点燃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弥漫,空气变得灼热而窒息。佟未央不慎吸入了烟尘,剧烈的咳嗽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强忍着不适,依然坚持在前线,给每个士兵传递力量和勇气。
这天晚上,他们凭借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奇迹般地抵御住了雪国军队的五次进攻。每一次胜利都让他们的士气更加高昂,战斗意志愈发坚定。
次日上午,雪国的军队并未因前夜的挫败而放弃,反倒是添了几分执拗,又接连发起了三轮冲锋,但都被佟未央与她的部下硬生生地抵挡住了。从中午开始,雪国军队就没了动静,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太阳如往常般温暖而慵懒,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夕阳西垂,雪国军队再次发起了冲锋。但这次,雪国军队得人数明显减少,气势也不如之前。佟未央心中疑云密布,不禁担心背后藏着什么诡计。
果不其然,正当他们全力迎战从山下来的雪国士兵时,两支雪国军队分别自东西两面猛然冲来,对那冬村形成了夹击之势。那冬村的北、西、东三面被围,佟未央和她的部下陷入了以寡敌众、无路可逃的绝望局面。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链,紧紧缠绕在佟未央的心头。她觉得,今天应该就要死在这里了。突然,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她转头望去,一大支汗国装束的骑兵正快速向北面的雪国军队席卷而去。起初,山麓上的雪国士兵愣在原地,但当他们意识到这是一支帝国的援军时,便明白战局就要被逆转了,斗志迅速崩溃,纷纷丢盔弃甲,四处逃窜。
“得救了!”她心想。她精神为之一振,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高举手中的剑,发出一声响亮的呐喊,带领着残余的士兵,向着那仍在村中的雪国军队发起了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