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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屈正敏

第一编:屈正敏

宫殿内弥漫着忙碌、沉闷与混乱的气息,仆人匆忙穿梭于各个厅堂之间,间或低声交谈几句,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那些为先皇奠仪而挂起的重重白幔,此刻正被他们粗鲁地扯下,仿佛急于摆脱这些代表不祥的标志。胡乱散弃在地上的白幔,被有意无意地踩在脚下,任由尘土和脚印沾污。原本庄严肃穆的宫殿,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凌乱。

屈正敏静静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身影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他默默地注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内心涌起难以言表的思绪。

自先皇驾崩以来不过数日,太子屈惇敏就迫不及待地指挥人们为他准备登基大典。仿佛没有什么事情比尽快确立和巩固他的统治地位更加重要了。因此,先皇的奠仪几乎被草草了事,缺少了应有的庄重与敬畏。那位曾经统领万民、威震四方的伟大君主,如今只能静静地躺在寂静阴冷的灵堂之中。

虽然天气正在转凉,但是由于缺乏妥善处理,先皇的遗体很快开始膨胀和腐烂。棕色液体透过棺材底部慢慢渗出,一点一滴地淌在灵堂的地面上,看起来粘稠不堪,形成了令人作呕的污渍。十个被安排在棺椁两边列队守灵的男仆和女仆,不得不忍受越来越重的尸臭。门口的侍卫也不能幸免,但室外的空气显然比灵堂里要好很多。当有大臣前来跪拜行礼,都会因为这种恶臭而面露难色,匆匆完成仪式后便迅速逃走。

人们忙于筹备着大典,脸上满是焦虑与急切,悲伤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和掩盖,俨然没有空闲缅怀先皇。整个皇宫都被权力的诱惑所笼罩,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为屈惇敏的登基铺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他们如此急切地拥戴新皇,仿佛忘记了先皇在世时曾给予他们的恩典。

在浓厚的晨雾中,凄厉悲壮的哀乐在昆吾城中央响起,穿透了薄雾,回荡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宣告着一代皇权的彻底结束。

庞大的送葬队伍缓缓出现在昆吾城的主街。手持长枪的禁卫军骑兵在前方引路,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坚定的目光如鹰般犀利,谨重严毅地扫视着四周。紧随其后的禁卫军步兵高举着白色的幡旗,幡旗上的纱带轻轻飘动,为先皇指引通往安息之所的道路。銮仪卫擎举旗帜和伞盖,手持各式仪仗兵器,神情肃穆,展示着皇帝的威严和荣耀。屈正敏的脸色凝重,带领着宗室、皇亲、勋贵和重臣的子弟,披袍擐甲,紧密地护卫在运送先皇棺椁的马车周围,兵器与铠甲的碰撞声伴随着行进的脚步回响在街上。皇后杨远月和太子屈惇敏的马车跟在棺椁马车之后,厚重的黑缎帷幕被微风吹动,黑色的轮子在路面滚动,发出震耳的响声。身着白色丧服的宗室、皇亲、勋贵和重臣低着头,默默依次步行前进,脸上的表情哀而不伤。各州镇卫军组成的队列则殿后,他们铁甲如山,兵戈如林,宛如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守护着整个送葬队伍的安全。

居民像赶集一样纷纷涌向街头,聚集在道路两旁等待。街道上人头攒动,有老有少,有富有穷。每个人都在试图寻找最好的观看位置。有的自觉下跪,低头悲戚,有的坐在前面,舒展身躯,有的站在后面,垫脚眺望,甚至有人为此爬到了屋顶或是树上。他们眼神游离不定,眉目间流露出好奇和期待。

随着送葬队伍的临近,人们的情绪愈发高涨,全神贯注地盯着这支缓缓前行的队伍。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有关先皇的传闻和故事。然而,大多数人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悲伤。他们的面色麻木冷漠,目光茫然呆滞,叉腰抱臂观看,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

屈正敏很清楚地到了这些细节,心中不禁感到悲凉。当然,他也明白,对于庶民而言,这场给先皇送葬的仪式,不过场盛大华丽的表演,真正影响他们生活的,是日常的柴米油盐。

送葬队伍终于抵达了陵墓所在地。尽管陵墓还未完全完工,但杨远月坚持认为先皇的遗体不宜久存,下令迅速清理陵墓。陵墓此时已经清理得差不多,棺椁就被草草运送了进去。

在入葬仪式的最后,几个老臣突然跑到陵墓门口,哭着喊着要陪先皇殉葬。主持葬仪的屈惇敏没有任何迟疑,顺势成全了他们。禁卫军像赶猪一样地把他们赶进陵墓,随后工匠迅速封死了陵墓的大门,一切都结束了。

屈正敏冷眼旁观着。在他看来,那几个老臣的行为实在是过于愚钝。如果他们能够像其他大臣那样无动于衷,或者至少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也许还能终其天年。

三天后,昆吾城的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洒在皇宫金碧辉煌的屋顶上,映照出耀眼的光芒。整个皇宫似乎都被光辉所笼罩,显得格外庄重而又神圣。在群臣的拥簇和禁卫军的护卫之下,屈惇敏正式登基为帝。仪式井然有序,但屈正敏却感到不可名状的空虚。

几位曾经深受先皇信赖的枢机大臣迅速被贬谪回乡,杨远月和大国舅杨康嗣向这位新皇帝提名了几个他们信得过的人,并保证了这些人的品德和能力。

—§—

一个午后,屈正敏向校尉林昭平请假,准备前往喾州驻都行馆。日前,他收到了好友吴羽生的来信。信中提到,吴羽生将跟随平安公吴仁庭一同前来参加先皇的葬礼以及新帝的登基仪式,并将在昆吾城逗留一段时间。他希望能与屈正敏见面。

尽管心中依旧为父皇的离世感到难过,但想到能够见到久未谋面的好友,屈正敏的心情还是稍微宽慰了一些。他们年纪相仿,吴羽生只比屈正敏小四个月。四年前,也就是汗国打到了昆吾城的那一年,他们同时进入国子监南院,一起训练战技和学习军事,同住一顶营帐,互相穿过对方的衣物,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两年后,他们又踏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

屈正敏珍视与吴羽生的友情,一直期待着与其再次相见。同时,他也有些紧张,毕竟两年未见,不知道时间是否会让两人的关系变得疏远。

行馆后院的池塘边有一座精致的凉亭,周围种满了各种花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亭内,吴羽生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屈正敏到来,他立刻起身迎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两人在亭中小坐,寒暄了一番,言语中里充满了喜悦和亲切。他们了谈论起彼此近况。

“参军得有一年多了吧,你现在当校尉了没?”吴羽生笑着问。

“刚当佰长不到半年。”

“哼,作为皇子,军阶居然这么低?”吴羽生调侃道,“先皇怎么没给你封个更高的军阶呢?”

屈正敏微微一笑,真诚地说:“生在皇家并不会让我天赋异禀。我依然挑不起两百斤的菽豆,论剑术打不赢我的校尉林昭平,也比不过我的一些手下。当然,身为皇子所带来的资源和便利,确实足以让我能比其他人成长得更快一些。不过,这也不必然。跟绝大部分人一样,唯有不断努力学习和训练,才能让自己足以胜任更为高阶的职责。”

“嗯……”吴羽生陷入了沉默,眉头微皱,面色凝重,仿佛心中正盘算着什么重要的事情。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道道交错的光影。片刻之后,他低声说道:“正敏,你知道吗?颛州的安联公苏本泰和皞州的安顾公焦清晃被软禁了。”

“有听到传闻。说是安联公和安顾公两人强行闯入枢机廷,当着屈惇敏的面,痛骂几个新入廷的枢机大臣,还把他们痛打了一顿。”

“没错。”吴羽生的声音更低了,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屈正敏,“被打骂的枢机大臣都是杨远月和杨康嗣兄妹的亲信。杨远月知道这个事情以后,马上要求皇帝严惩安联公和安顾公。在几位大臣的陪同下,两位镇国公试图向皇帝讨饶。然而,还没等皇帝做出决定,杨康嗣就直接下令将他们抓了起来,准备关进大牢。好在那几位陪同的大臣极力求情,杨远月才同意先把他们软禁在戒备森严的禁卫军军府。”

“哼!”屈正敏露出轻蔑表情,“杨家兄妹是断然不敢伤害两位镇国公的。如果他们不能安全回去,颛州的十万精锐和皞州的八万军队很可能会联合进攻昆吾城,营救他们。这无异于给予北方的汗国和西方的雪国可乘之机。”

吴羽生点头表示赞同。“先皇驾崩和新皇登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四方。汗国现在蠢蠢欲动,边城经常能看到他们的斥候骑兵出没,东北的泽国也在向南屏城集结兵力。”

“希望能避免与任何一方的战争。我既不希望与两位国公的军队交战,也不希望与我姐夫的军队交战。”屈正敏无奈地说,表情稍显复杂。

吴羽生斜视了屈正敏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突然,行馆大门方向传来阵阵嘈杂声,夹杂着各种大喊大叫和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显得异常紧张和混乱。屈正敏与吴羽生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两人迅速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当他们赶到庭院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感到震惊。一支百人规模的禁卫军分列在庭院中,他们手持长枪和利剑,凶狠地指着三十几个行馆卫兵。禁卫军士兵的目光凶狠冷漠,仿佛任何抵抗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镇压下去。

受伤的人数不胜枚举,七八个卫兵的胸口或手臂还在流血,鲜血流到了庭院的青石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殷红。一群受到惊吓的仆人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眼中满是恐惧。

混乱之中,平安公吴仁庭被四个禁卫军士兵紧紧扣押着,卑屈地跪在一个面容阴鸷的禁卫军校尉面前。一具行馆卫兵的尸体横陈在吴仁庭的左前方,头身分离,一滩血流到了他脚下,濡湿了他的衣服下摆和膝盖。还有一具行馆卫兵的尸体则被长枪钉在他右后方的树干上,血液仍在从创口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腥味。

眼前的禁卫军校尉看起来并非善类,而禁卫军的人数也令人担忧。

吴羽生不顾一切地跑向他的父亲吴仁庭,但立刻被几个禁卫军士兵用冰冷的剑锋抵住了脖子,拒止他靠近。他两眼紧紧盯着阻拦自己的禁卫军士兵,身体因愤怒和无奈而颤抖起来。

屈正敏心中的怒火也瞬间爆发,毅然跑了过去,冲着禁卫军校尉吼道:“你们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些禁卫军士兵感受到了屈正敏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不禁有些动摇起来。

禁卫军校尉冷漠地瞥了一眼屈正敏,冷淡无情地回答道:“殿下,奉皇帝的旨意,抓捕平安公吴仁庭。”他的语气坚定,看起来并不害怕来自皇子的质问。

屈正敏看着禁卫军校尉的脸,想了想后问道:“你是夏睿伏还是夏睿山?”

“夏睿山,我哥哥此刻正在禁卫军军府看守安联公和安顾公。”

“平安公犯了什么罪?皇帝为什么要抓他?”屈正敏眉头紧锁,目光凌厉地盯着夏睿山。

“你是他弟弟,你居然不知道?”夏睿山嘲讽道,“有人弹劾平安公擅自招募私兵,意图谋反。”

“同父异母的弟弟。”屈正敏在心中暗想。

吴羽生按捺不住,大声反驳道:“那是各地宗族自发组建的乡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何况,喾州是皇帝封给我们家的治地,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管那么多做什么?”

夏睿山冷漠地看着吴羽生,语气冰冷地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到了皇帝那里,自有裁定。”接着,他挥手示意手下士兵将吴仁庭押走。

禁卫军整齐地排成掩护阵型,逐渐退出行馆。吴仁庭被四个禁卫军拖着走,腿仿佛被打断了一样,整个人几乎无法站立。在被拖至行馆大门的时候,他大喊了一声:“都回家吧,保护好自……啊……”话未说完,一个禁卫军士兵用长枪狠狠地敲打了一下他的背部,疼得他悲鸣一声,随后便说不出话来。

看着父亲遭受这样的对待,吴羽生的眼中充满了怒火,拳头紧握,全身都在颤抖。屈正敏赶紧安抚他,奉劝他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必须冷静下来

等到禁卫军完全撤离,屈正敏环顾四周,行馆中的人们仍然惊魂未定,不少人还在低声啜泣或互相安慰。他思忖了片刻,对吴羽生说:“我现在去找皇帝,你好生照看这里。如果皇帝真想要平安公的命,那你们最好尽快回到喾州,那里会安全一些。”

“这事没完。”吴羽生回应道,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与决绝。

屈正敏扫了一眼吴羽生,心中感到无奈。他拍了拍吴羽生的肩膀,便匆忙离开,前往皇宫。

忽视侍卫和仆人投来的惊讶目光,屈正敏快步踏入宫殿。一看到屈惇敏,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了当地质问道:“陛下,听说安联公和安顾公都被软禁了,平安公也被抓起来了?”

屈惇敏放下手中的文书,目光远看着屈正敏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他平静地回应道:“有这事,怎么了?”他的语气轻松,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丝毫不为所动。

屈正敏停下脚步,站在屈惇敏面前,目光如炬。“你在想什么?父皇生前从来没提过要做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