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这片寂静的还是杨嗣昌那疲惫的声音:
“襄阳失陷,襄王遇害。此全为老夫一人之责,与众位无关。嗣昌还望诸君切不可灰心丧气,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等当再谋进取,不可使剿匪大业付之东流。此言嗣昌与诸君共勉!”
尽管他的脸色憔悴,但话语间却充满了对未来成功的期望。满园的文武一听“陷藩”的罪名,杨督师自己全都扛下了,也不由得纷纷松了口气。他们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声答道:
“谨遵督师教诲!”
在众多文武大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总兵猛如虎了,他标志性的蒙古发髻在众多汉族官员中很是扎眼。此刻猛如虎的紧张的低下头去,后背上冷汗直流。
张献忠在四川的最后一战就是他负责指挥拦截的,按照杨嗣昌的部署,原本张献忠部会在黄陵城遭遇官军的围攻。但是由于军力最胜的左良玉以及贺人龙等部迟迟不来汇合,空有剿匪总兵头衔的猛如虎手下仅有不到两千人马,用来布防都不够,哪里防守的住。也正是因为如此,张献忠很是轻松的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如今襄阳失陷,襄王被杀。要是真追究起来,那他猛如虎只怕是性命堪忧。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杨嗣昌说完了“与诸君共勉”之后便草草离席,只留下满园的文武在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嗣昌回到了这几日休息办公的庭院当中,屏退左右,独自于窗边闭目养神。杨山松上前来想要说些什么,可只见父亲摆了摆手,不得已他只好也轻声退出了门外。
突然之间,小院之内仿佛成了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门外的纷争与杀戮再与杨嗣昌无关,小小的庭院内满是祥和与安宁。鸟儿时而落在枝头啁啾几声,时而振翅一跃穿梭于林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一名埋头苦读,期待金榜题名的翩翩少年,在读书的间隙难得瞧看一眼庭院中悠然自得的景致。
杨嗣昌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当年怎么就没好好记下家中庭院的风景呢?去日苦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看看那满园春色。”
近几日杨嗣昌都是在紧张与病痛中度过的,睡眠的极度匮乏使得他渐渐有了些许倦意。一股萎惫之感袭来,注视着窗外美景,杨嗣昌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灰蒙蒙的天空下,雄伟而又有些阴森的紫禁城内空无一人。杨嗣昌在焦急的寻找着,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身体停不下来而已罢了。终于他走上了武英殿,崇祯皇帝的脸深埋在阴影之下,杨嗣昌拼命想看清楚皇帝的表情,但不管他如何努力,崇祯的脸始终模糊难辨。
“杨嗣昌,满朝文武都上疏建议朕杀了你,你可知否?”
听到皇帝在问话,杨嗣昌急忙跪倒在地叩首行礼。
“陛下您有所不知,左良玉和贺人龙等人骄横跋扈,不听调遣。四川、湖北、陕西三省巡抚百般抵制破坏老臣的用兵方略,这才有了襄阳失陷、襄王被杀的局面出现。老臣恳请陛下严厉的处罚我,但还请陛下您能再给老臣一个戴罪立功,挽救大局的机会。”
阴影中那个声音冷冷的答道:
“圣眷不会永恒,况且朕生性多疑且脾气急躁。杨嗣昌,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言刚罢,原本空无一人的武英殿内顿时凭空冒出了很多人来。杨嗣昌仔认识他们,这些人都是东林党人。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们此刻一个个口水乱喷的指责着杨嗣昌,有的说他“奢靡浪费,侵吞了百万两军费”有的则弹劾他“指挥不力,致使剿贼溃败,失陷藩王。”有的甚至还翻出了他的父亲杨鹤,说他们“父子二人空谈误国,是大明的罪臣”。这些人越说越激动,慢慢朝着杨嗣昌围了上来,看那架势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他一般。杨嗣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即刻转身朝殿外逃去,刚刚冲出武英殿的高大的朱门。他只觉得脚下一颤,发现自己竟然立于静夜下一叶扁舟的船头,而在他的旁边,一位老者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
“父亲?”
那老者缓缓的转过脸来,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杨嗣昌一眼就认出了正是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大明前兵部右侍郎、三边总督杨鹤。杨鹤是崇祯初年负责剿匪的总督,主张“招抚为主、追剿为辅”虽然初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但由于后期所耗钱粮巨大,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了。再加上朝廷之内主剿派占了上风,杨鹤便因“剿匪不力”的罪名被朝廷拿办,后来死于狱中。
“父亲,我...”
杨嗣昌刚想说些什么,但却被自己的父亲抬手示意打断了。杨鹤的声音显得超然物物外,他轻轻的说:
“观景不语。”
孤月扁舟,两岸山映叠嶂,船行水上,波浪荡漾的声音是如此响亮。杨嗣昌顺着父亲的意思,静静的注视着江流。心情也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沉默良久,杨鹤缓缓开口道:
“吾儿嗣昌,你知道当年为父下狱之时所想为何吗?”
“父亲可是想的要如何自证清白,东山再起?”
“呵呵,东山再起?吾儿的功利之心太重了。伴君如伴虎,当时为父想是如何让圣上只怪罪于我,而不迁怒于我的家人。”
“...”
“天威难测,老夫睹不起。”
说罢杨鹤猛地纵身一跃,跳进了黑漆如镜的江水之中。
“父亲!”
杨嗣昌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定了定神之后。他将视线移向了窗外,鸟儿依旧欢快,一片浮云静静的向远空飘去。下午的阳光正是灿烂,但在他的眼中却太过扎眼。
杨山松正在担心父亲的健康,突然见父亲贴身的佣人走了进来。
“公子,大人叫你过去一下。”
杨山松立刻起身,随着佣人赶往父亲的住处。他一边走一边向佣人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