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不同于南阳城的张灯结彩,九边重镇大同府内此刻是一片肃杀之境。
大同府自汉唐以来一直是汉族政权对抗北方游牧民族的前哨阵地,也是整个西北地区的防御重镇。自崇祯朝以来,西北的民乱呈愈演愈烈之势,关外建州女真建立的后金也不断叩关袭扰境内。
大同城内因此聚集了很多四方前来躲避战乱的流民百姓,在这片乱世之中,大同城内的百姓都庆幸终于有了一方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园。
百姓们的安全感不仅仅是因为大同府历经几朝修葺后的城高河深,坚如铁壁。更是因为城内驻扎着一支连建州女真八旗都会谈之而色变的大明虎狼之师——天雄军!
大同城内的市场上,买卖吆呼之声不绝于耳,汉人、蒙古人甚至是西域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外邦人,在市场内讨价还价买进卖出,一派人头攒动甚是繁荣的盛世景象。
而城中那一对对穿戴整齐,神情严肃的军士,手握寒光逼人的刀剑,来回巡视的时候更是让人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武器上嗜血的气息无声的宣告着乱世战火对这座城的窥探。
突然之间市场内一阵骚动,身着铁青色锁子甲、头戴圆帽盔的大批军士如锥子一般嵌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快市场便被人为的切成了两个部分,大批的青甲军士分成两排面朝人群背向而立。
眨眼之间,一条笔直的大道被军士的洪流硬生生的冲了出来,刚刚还热闹无比的市场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一队骑兵在两排青甲军士之间快速的穿行而过。
骑兵队列的最前头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将军,只见他偏瘦的身材很是挺拔,相貌虽说不上英俊潇洒倒也是仪表堂堂。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透射着寒光,梳理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更是平添了几分威严。
身着银色亮子甲,内衣那一身孝服更是惹人注目,白色的长袍披于肩后,驭马行进间一股万夫难敌的气势咄咄逼人。
人群之中有人眼尖认了出来。
“是总督大人!”
这一嗓子立刻在人群之中炸了窝,百姓们纷纷俯下身子去下跪磕头。
“爷爷,为什么你们都跪下磕头啊?”
一个稚气未消的男孩子问跪倒在地上的年迈老人。
“铁娃啊!你也快跪下!总督大人可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咱们早就去阎王爷那报道了!”
这大同城中绝大多数百姓的性命都是这位总督大人从鬼门关处抢回来的,众人口中的总督大人正是当朝的兵部侍郎,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的卢象升。
此刻的他甚至都来不及对两旁跪拜的百姓挥手示意,兵部十万火急的命令已经连续下达了三次,催促卢象升的使者也来了一拨又一拨。
马队迅速的在市场内穿行而过,负责两侧护卫的青甲军士也快速的排列成行军方阵如潮水般紧跟着马队朝城门口涌去。
“这总督大人急匆匆的是去哪啊?”
“以前从没见大人这么匆忙过。是不是京师那出什么事了?”
“我可不管京师如何,只要菩萨保佑咱们大同别出什么乱子,保佑咱总督大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对!只要有卢总督在,咱们大同就啥子也不怕!”
有些时候,最底层百姓的猜测还是有一定根据的。虽然不知道其原理为何,但所谓民心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之所以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的卢象升如此匆匆的行军,确实是京师方面出了变故。
建州女真的主人皇太极并不想让大明的崇祯皇帝舒舒服服的过个中秋,他命令自己的弟弟睿亲王多尔衮与贝勒岳托分兵指挥两路大军掘开了墙子岭段的长城,一队队彪悍的八旗兵鱼贯而入冲进了冀东平原。
八月中旬他们斩杀大明蓟辽总督吴阿衡,很快两路大军又会师于京师郊区的通州,整个北京城为之震动。崇祯皇帝急诏卢象升总督三边将士入京师护卫,又以卢象升督天下援军,赐尚方宝剑,以抵御女真人气势汹汹的入侵。
大同城外,校场内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校场内已经聚集了三个营接近一万人的军力,端坐马上的卢象升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慢慢聚集的部队,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
整军出发的命令已经下达一天了,眼看规定的出发时辰已经到了,可军队仅仅集结了不到一半,卢象升心里一股无名怒火烧的厉害。
“报——!”
负责传令的小旗拉着长音跑到了点将台前跪倒行礼。
“报督师!奇兵营镇抚使杨谷求见!”
听到杨谷这个名字,卢象升紧皱着的眉头稍稍松动了些,他微微点了点头。
奇兵营是卢象升亲手所创的特殊部队,为此他专门上书过崇祯皇帝。虽然是以营为建制,但人数远远低于常规营的三千至五千人规模。
这支奇兵营仅仅只有一千人,部队的作战任务也很特殊。它是专门用来劫营和奇袭的,可以说在常规战争中这支奇兵营很少与敌人正面冲突。奇兵营可是说是卢象升天雄军中的一支王牌。
统领这支王牌部队的杨谷是一位年轻将领,是卢象升很是看重而且一手提拔起来的优秀人才。
杨谷出自南阳望族,今年不过二十。按照辈分排还是当朝杨嗣昌杨阁老的子侄,虽然卢象升与杨嗣昌在政见上意见向左很大。但这并不影响他发现自己手下这名年轻军官的优点。
不多时,一名身骑白马的少年将军出现在了卢象升眼前,他将头盔夹在了腋下,绾着冠发,没有被束起来的头发如上好的黑丝绸缎般披洒在肩头,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杨谷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仿佛天下间的事情都不在他心上,深黑色的双眸里有一种难言的魅惑,不经意间的对视都能被这双眼睛吸引住。在他的脸上,一抹不羁的笑意若隐若现,身上的黑色铠甲更是衬托出他白皙的皮肤。
卢象升对杨谷其实很熟悉,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丝惊叹。一个男人竟然能生的此番俊美,让多少妙龄少女为之相形见绌,西晋潘安、前秦慕容冲也不过如此。
杨谷来到点将台前翻身下马。
“卑职见过督师大人!”
卢象升对杨谷太了解了,对于他此番的来意也猜出了一二。
“杨谷,你不好好的操练奇兵营,跑来找本督何事啊?”
卢象升故意拉下脸色问道。
听完卢象升的话,杨谷笑了。这一笑之间,竟在白齿红唇流露出了一股妩媚。只让人可惜杨谷投胎投错了男儿身,若是为女子那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督师大人放心,卑职前来一不要饷二不要兵,只是要跟大人讨要个先锋的印绶。”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一打仗就心痒痒。”
卢象升开怀大笑起来,杨谷也跟着笑出了声来。
自从崇祯八年追随卢象升以来,杨谷在天雄军中任职已经三年有余,大大小小经历了三十余仗。从郧阳以数千兵力九战九捷大破高迎祥四十余万农民军,三千猛士狂追李自成十八万联军几昼夜,到星夜驰骋八百里救援京师以御建州八旗。
杨谷深深为卢象升身先士卒的勇气与运筹帷幄的智慧所折服。卢象升也对这位自弱冠之年便追随在自己身边的翩翩少年甚是欣赏与看重。
杨谷出生官宦世家,又有亲属在朝中担任重臣高官。可他身上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痞气。有的是求知好学,果敢勇武,一心匡夫乱世、再造山河。
对于这个难得的好苗子,卢象升希望将来杨谷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实现他再造山河的宏图大志。
看到杨谷一心求战的表情,卢象升语重心长到说道。
“杨谷,奇兵营创立的初衷是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被如此一问,杨谷先是一怔,而后回答道:
“奇兵者,出则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战则必武逆乾坤左右胜局。”
“不错,本督对你和奇兵营已有安排,三日后你率领本营将士沿大军行进路线前进。保持三日的行程距离以待战机即可,你速速回营准备去吧。”
见督师主意已定,杨谷也不再多言。
“谨遵督师教诲,还望您能一路保重身体。”
后面这句满是关心与敬意。卢象升并未回答,而是重重的点点头。
看到杨谷的身影消失于辕门处,卢象升不由得轻叹了口气。如今正是大明危难四起之时,天下百姓生灵涂炭之刻。我卢象升独撑孤舟于大浪波涛之中,万死一生。
自受命讨贼报国一来。庙堂上唯见虚谈横议之徒,坐在皇宫里看文件批条子的衮衮诸公们,一个个巧舌如有三尺长,对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的将士极尽诽谤陷害之势,恨不得将他卢象升欲除之而后快。
动辄含沙而射,不杀不休。亏得圣天子明察贤奸,任人不贰。说来也是,他卢象升几年间由区区一个知府升至总理中原军务的督师,手握尚方宝剑集生杀大权于一身。朝堂之中又有多少人为之眼热不平呢。
若没有当今圣上的庇护,别说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了,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年岳武穆曾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放眼望去,当今朝廷又有几人如此呢?望着杨谷消失的方向卢象升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