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习俗,全族男女老少都要参加饮宴。以祖父、祖母、儿子、儿媳、孙子、曾孙的顺序来依次给长者敬酒,按长幼年齿坐于先祖牌位前,尊者居上席,幼者居下首。
家中婢女端出食具、菜肴后,小辈要依次向家长王谦敬奉椒柏酒。传说椒是玉衡星精,柏亦是仙药,服下能令人长寿。
王苍知道此刻该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谁让自己是家中此刻最小的稚子呢。随即离席,从柳氏案上双手捧起盛满椒柏酒的酒杯端至王谦面前说道:“大父长寿安康,长乐未央。”
“好孙儿!”
王谦愈显老态的脸上扬起笑容,目带柔光,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等到最小的王苍退回案后,堂中其他小辈依照年岁陆续离席上前敬奉椒柏酒。敬酒的人大多是庶支的晚辈,一杯接一杯的下来,饶是度数不高,也让王谦脸上泛出了些许醉意。
而院中的火盆此刻也烧的愈发旺盛。
云中王氏乃经学传家,诸王也颇为懂礼,敬完酒后,王谦年纪大,不胜酒力,感到有些困意,和小辈们及女眷先回后院休息去了,仅剩几位族兄弟和王安坐在厅中。
族中亲族平日里分居各地,一年聚在一起的机会属实不多,作为主家的王安更是招呼诸王多多饮酒。推杯换盏间,不觉已月上中天,饮至尽兴,忽有所感,一身狂性大发的王安披发跣足跳出席中,拔出身侧佩剑,就着月光在院中舞了起来。
王礼、王轼和而歌之,王敞、王节击案,王琦、王睿拿起著匕击打酒器,一时间宾主尽欢,好一番快活景象。
正所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
汉建宁三年(公元170年),春三月。
地处大汉帝国极北方的云中郡,百年以来,天象时而无常,今年的仲春来的就比中原要晚上许多。前岁,今天子即位,改元建宁,赐天下民爵一级,王苍还算幸运,生的较早,也在赐爵之列,如今算是个有爵位的人了。
几个月前,新任的云中郡守到任后,把王安从户曹掾拔擢至主簿。主簿、功曹、五官掾、上计掾等虽然只是郡守门下属官,但作为郡守近吏,权势也算是极大的,如果郡守没有到任,那郡中事务都由长史暂时负责统筹。
官署中,看着今天砚台里没有结冰,王安若有所思。
第二天休沐时,已经八岁的王苍起了个大早,跟着未穿官服的王安带着家奴出了里门,今日要去拜访的是县三老裴虔。
云中裴氏也是在东汉初年兴起的,宗家大半都迁徙到了河东郡闻喜县,但有一支留了下来,百余年繁衍至今,也颇具规模,当今家主名叫裴虔。
裴虔少曾为小吏,中年时尝游学于幽州,后因乱结识了范阳卢氏的卢植,在好友卢植的引荐下,拜大儒马融为师,成为了马融的入籍弟子,学经七年,小有成。
学经归来的裴虔回云中时,被当时的太守征辟为门下主记史。历任五官掾、主簿、功曹、上计吏等显官。在郡中蹉跎了十余年后,五十岁仕途无望的裴虔因老师马融的原因在党锢之列,只能无奈弃官归家退隐。后在里中开立了一所私学,平时教授一些弟子,至今已十余年矣。
裴家是本郡大姓,县北门附近就是裴里,大多姓裴,间有外姓,里内偏小,寥寥住了三十来户人。
里门进去第一间院子就是裴虔家,没有院墙,只有木栅栏围在四周,从外往内看,一老年儒生面前坐着十几个或大或小的弟子。
王苍透过缝隙仔细的打量着里面的情况,院内不大,南北走向的格局,三间屋舍呈一宇两内的样式,正中间是堂屋用来会客,两边是居所,各自在黄土墙壁上开了一间小窗通风。西边靠墙搭了一间厨房,旁边是鸡埘、菜畦和厕所,右边是水井和马厩,正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桑树,裴虔就是坐在树下高席上,被众弟子环绕着。
王安站在门外,恭谨喊道:“夫子。”
前排坐着的一个中年士子看了看院外,在老年儒生的示意下站起身走了过来。
中年士子却是认出了王安,还未答话,王安当先做揖说道。
“万君,今日携子前来拜访,烦请通禀一下夫子。”
万潜做揖还礼。
“子固兄,正是夫子让我来带你们进去。”
王安今日未穿官服佩戴印绶,只简单一袭深衣佩剑,牵着皮裘鹿靴的王苍缓步进了院门。桑树下几名年纪较小的弟子好奇的抬头看了一眼院内父子二人,就继续埋头学习儒家经典,一个个摇头晃脑,如饮醇酒一般。
裴虔长子裴寂扶起自家阿翁走到堂前阶下,请一旁的王安父子先行,王安父子再三谦让,裴虔、裴寂走右边进门,王安、王苍走左边进门,走完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的流程,几人陆续进入堂中。
裴虔端坐于正上方的席中,裴寂立于身后,王安父子按照主宾坐在左边上首。几个年长些的弟子进来生起火盆后转身侍立在门外,厅中火盆慢慢烧旺,清冷的厅内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见时候差不多了,王安离席对主位的裴虔做揖说道:“夫子,此乃吾愚子王苍,现已满八岁有余,性情顽劣,不通诗书,愿就学于夫子门下,请夫子调教一番。”
裴虔看着大概六十来岁,须发皆白,脸上带着点点黑斑,身量却是极高,腰肢挺的笔直,开口打趣道:“子固,你王氏可是不缺书啊,沙陵王仲安治《易》更是号称云中第一,怎么会想起我这老儒。”
王安闻言脸上不喜反忧,摇了摇头。
“夫子师承大儒马融,更是郑公、卢公等海内名儒的同门师弟,夫子之才亦远胜于族父,族父久居沙陵,近来阴气入体,甚少授徒。”
此时万潜端着热汤进入堂中,分别奉给裴虔及王安,与裴寂一起立于裴虔身后。
王苍见两位长辈叙话得差不多了,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厅中,依礼上前跪拜奉上束脩,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术。
“小子天资愚钝,常呐呐不能言,圣人有言:有教无类。夫子又曾师从于海内名儒马融,愿拜学于夫子门下。”
厅外打量的赵伯眼尖,赶紧招呼刘二、高丙把四坛酒抬至屋内,院中牵狗的白季不着痕迹地踩了身下大黄狗一脚,大狗骤然受惊,夹着尾巴冲白季叫了几声,白季赶忙假装安抚,把狗绳交给了堂外侍立的二子裴修。
裴虔初观王苍不过一稚子,未曾想说话颇显老练,眼中闪过三分欣赏,又看着案几上的束脩、厅中的酒、堂外的大黄狗,又加上了三分满意。
不用多想,已知王氏诚意。吩咐侍立于后的长子取来自己亲手抄写的《礼记》副本,转头看着王安拈须轻笑。
“我观此孺子天资聪颖,子固啊子固,你王氏千里驹何其之多!前有王仲安治《易》一日千里,今有此子,兴你家者,此子乎?”
随即不待王安回话,扶案起身离席,身后的万潜上前扶着裴虔走到厅中。
裴虔亲手扶起拜倒在地的王苍,先是温言勉励了几句,又接过长子送来的竹简,递给王苍后笑道。
“今日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卯时带着手上的《曲礼篇》到我院中,听我授课。”
王苍抱着竹简再次拜倒在地谢道。
“谢夫子赠书。”
抱着满满的知识离开了裴虔家后,王苍刚还泛着喜悦的脸上瞬间转变成苦涩。心想:“上当了,穿越了还要读书,九年义务教育还得再来一遍,苦矣。”
随即转念一想安慰自己,这几卷竹简放在后世可算得上是一级文物了,多少专家教授想要拿到手上研究还得申请打报告写材料呢。手上的力下意识加了三分,心思重重地跟随王安出了里门。
时光荏苒,转眼间在夫子门下不觉已过了六年,正月十五的天阴沉沉的,在棉花还没传进中原之前,人们的衣物原料主要就是絮、麻、丝和皮毛等,在御寒方面还是差了一点。
“哈~啾!”
身量渐长的王苍狠狠地打了个大喷嚏,浑身抖了几抖,用手使劲揉了揉发冷的鼻头。呼啸的寒风想方设法地从缝隙中往屋里钻,摸了摸被衾内残余的温热,颇有些留恋的出了门。到井边简单盥洗了一番后,接过侨儿手中的几卷简牍就往外走。
不消一刻,沿着熟悉的里巷抄近路,穿过了半个云中县城,走到了里门前,和里监门打了个招呼,整理好衣袍,昂首迈进到里内第一座院子里。
院内高大的桑树还未发出新芽,四周的木栅栏早已换成黄泥砌筑的院墙,只是院子没变,还是熟悉的三间屋舍。
正月里,大家自然是不愿坐在树下顶着严寒挨冻听课的,近年来,夫子的精神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王苍先和院内苦读的诸位后进互相行了个礼,随后走进堂屋,看见夫子面带倦色,脸上的黑斑又多了一点,身形瘦削,原先挺直的腰有些佝偻,但还是坚持跪坐在席上。王苍找来一条厚实的毯子盖在裴虔腿上,其他几位弟子合力把火盆放的近些,开始了今天的授课。
天有些阴,屋内的光线有些暗。夫子慢悠悠的翻开竹简,眼神盯了一会儿,开口道:“今天来讲一下《左传》襄公十一年,《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