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一旁的小沙弥却愣了愣,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来了句。
“我…记不清了。”
来伤他的人太多,早就记不清了。
源法主持默然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将死之人,又何苦如此屈辱呢?。
他这边感慨,昭家那边却是不满,尤其是昭父,还未到住处,在马车上便喊了起来,一双眼睛红了个彻底。
“那住持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光说什么在外头磕着碰着,可偏不说什么时候放人,你还要拦着我,大不了我们就到处去散布凌云寺的丑闻,佛家圣地闹出这样的事,难不成他还要眼睁睁地看自己闹笑话么?!”
“可昭儿她,是女儿身。”
一旁沉默的昭母突然出声,只一句,马车里瞬间沉寂下来。
且不说此举驳了皇上面子,光因为昭儿是个女子,便注定翻不了案。
你若说,昭家金尊玉贵养了十几年的独子惨死,家产无人可继,兴许还能收到几分同情目光,亦或是几个“孝顺”的,哭哭啼啼上门来,说要为他二人养老送终。
可惜,昭儿是个女子。
说出去,人们不过可惜一刻半刻,然后便会来上一句,“不过死了个女人罢了”,昭大人富庶,年纪也算不得大,夫人也还年轻,大不了再生一个,左右女孩都要嫁出去,还不如再生个小子,若昭夫人不愿,那便纳几房美妾,实在不行从宗族过继一个,何必为了一个女儿如此大动干戈。
偏偏,昭儿是个女子。
怎么偏偏就是个女子啊!
想到这里,昭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哭,一边扑进昭父怀里,断断续续的开口。
“我怎能不恨啊一一!夫君!可我实在不愿昭儿死后作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愿人家说什么‘只是个女儿’的浑话。”
“这世间女子所受不公,我昭儿以后又能躲开多少?日后我们老了,宗亲见她是个女儿,来抢些财产,又当如何?她长大了,若遇了心爱男子,受了生育之苦,又当如何?日后管家操持,诸多杂事,将她这般跳脱的孩子困住,又当如何?”
“我不愿多想了,夫君,我迟早要手刃了那坏种,给我昭儿复仇,可在此之前,我更想为她祈福,好歹让她投个富贵人家,也好少受些罪。”
说到这里,她早已是泣不成声,昭父也终于安静下来,紧紧抱着她,颊边悄悄留下一道泪痕。
我的昭儿……
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投成个男儿吧…
昭父沉默了半晌,而后说道:“那我们便……看看凌云寺的诚意吧。”
凌云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待到那一日,全寺的僧人皆穿了亮黄的僧袍,顺目低眉,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一字一句,尽是为昭凌云往生。
而大殿里则灯火通明,满墙的菩萨面目慈善,密密麻麻,皆被下方一百零八枚蜡烛照得昏黄,每逢子时,住持便推开殿门,亲自换烛,整整七日,竟无一支熄灭。
昭凌云的尸首被擦洗干净,换上新衣,静静躺在下首,唇上点了抹明艳的口脂,面上的几分痛意也被抚平,在烛火的照耀中,菩萨的注目下,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
声声佛号中,侧门被小心打开,偶有疲乏的僧人小心回头,竟是数日不见的温律。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整整七日,温律都在房中,日日梦魇,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小师妹的逝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露面,面目苍白,眼下乌青一片,依旧穿着那日的衣裳,一步一步走近,直到看清昭凌云全身,这才猛然停住,也是双手合十,一同念诵起来。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温律茫然地睁开眼,伸手拭去,又下意识摸摸腰间的绳子,悔恨之意更重,终于还是再次低头,止住哭腔,泪意却实在难忍,幸好无人在意。可青石板上突然多出了几道暗色的痕迹。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直到这时,温律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再有几个时辰,月牙儿高高挂在天边,昭凌云的棺椁便要随着敲敲打打抬起,又随着敲敲打打落下,永远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往日种种,终化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