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牵牛花,那我是什么?骂我,信不信我扔下马索,找个阴凉树下歇脚去?”
阮氏琳朗声笑笑,才细声说道:“我是牵牛花,你是拉绳走前的拉马郎啊,好不容易争取回新娘,威势一下总是要的。我不但是牵牛花,还是雕木匠,彰德家有梁有柱,我才想进门的。我专门修理没门楣歪门柱扭房梁的破房子。说我是妖精没错,就是有妖术,吹口气,破房子又是矗立起来。别装那副破样子,扔下火猫,你敢吗,马褡包马兜肚里两大沓信函,再看看火猫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家中几双眼珠像是枪口瞄着你后背,柳观音兰花指弹起,你的后背就疾风催魂般。我这妹子就是看你有责任没贼胆才死乞白咧跟着你的。”
“我实在听不得,你刚从那房子出来就咒骂它,你还回去不回去?是厝地都有土地阿公,你咒骂他,瞧他掰断你的手,跌崴你的脚。再说了,你可消停一会,等让我耳朵清静了,等你到界河边,回安南家去时再鬼叫狼嚎行不行?”
“我就是喜欢彰德厝地才骂它,骂它是亲它,我骂完,房子就方正了。我就赖你怎么了,有本事你甩开我。孤女咒唱完了,我还得唱妖魔咒,让他们为我们让路。”
“我看你是念紧箍咒,我脑袋一阵阵发麻。我就不信了,小妖会给你让路?”
“小妖不会让路,可猴王能管束。紧箍咒论不到你感觉,真假猴王轮不到你来做,那是黑旗军两个老魔头,谁真谁假不重要,看谁给侨批铺路带旺就行。”
我低下脑袋,没招了,不管怎样,我是斗不过妖妹子的:“你就快点把你学的七十二变招数都使出来,我闭上眼珠,省得发晕。”
“我的招数不敢说一定管用,可我一定能触动猴王的心,他的心在他女儿那里,我可是他女儿的共同赴难遇祥的好友。”我心头哼了一声:在非儿营地,你可没让她差点赴难了。
阮氏琳又开始唱了:
“扶桑日出敷医纱,
安南寻兄困天涯,
我和你爸泪眼对,
鸿雁叼来橄榄花。”
妖女嚎叫就是招妖怪,从树林里冲出几个小妖来,他们乱糟糟喊道:“有新郎就有酒钱,站住,不给酒钱就不能过去。昨夜天黑你没寻着相公,新郎来了,今天你无论如何得给酒钱才过去。”我和阮氏琳暗暗叫苦:口袋里确实没多余的钱。猴王可是在家为女儿祈祷,今天没来吗?
阮氏琳假作镇定骑唱:
“橄榄末节绽新芽,
喜雀枝头叫喳喳,
姿子灵腔唱天下,
携亲扑楞就还家。”
我们还是满心期待看着树林里,我想,如是脱不开身,我一拍火猫屁股,示意它飞奔出去,由我独自和小妖们磨蹭。
突然从树林里传来一声暴喝:“都给我回来,没钱才去做伐木苦劳,新娘又是孤女,我还没给贺礼,穷人家面前摆什么威势。给我滚回来!”几个小妖站住了脚步,心有不甘的碎步盘恒。那熟门小妖不管,一个劲朝我们冲过来。还是猴王的暴喝:“当我没到是吗?”他出得树林间,手中棍子甩了来,一下就扫到小妖的小腿,一个急促人就趴下了,哼哼唧唧在坡地喊疼。这才是黑旗兵的余威,老了弥足愈坚。
猴王老泪纵横,嘶哑嗓门对阮氏琳说:“琳子不要唱了,唱得我满腹心酸,按说燃起无限希望,心头波涛难平复呀。你和夫君从此路经过,我叫安南劳工不要为难你们就是,贺礼过些日子一定补上,你们在去故国滇西的地界,多打听战区的战况,一有我儿子和女儿的消息,赶紧告知我。”
“一定,一定!”我俩松了口气,相互鞠躬道别。瞧得小妖一愣一愣的。
过了坡地算一马平川,虽还有地势起伏,那是火猫撒欢用的。阮氏琳口中喃喃:“鸟不拉屎,神仙不打点,鬼地方喝口热汤都难。我真不该唱起莲花落,神仙显灵了,不是乞丐也乞丐,讨要天地间的吃食吧。”火猫好像嘲笑她,口嚼一口嫩草,高声嘶咧,好像说:瞧天地间对我恩赐。
我看了看天空,湛蓝一片,天地善意对我俩,我的气不顺,人就累了,我厌倦说道:“今天就这里歇着吧,我给你吵得脑瓜疼,不想再走了。到人家伐木营地还有一截路,你这新娘装太扎眼,人家讨要红包咱也没有,懒得和他们纠缠。”
阮氏琳喃喃说道:“正赶着回头看呢,这里曾是你们不信任田潮姿的活人砖歇脚地,唉,我还心酸呢,要是让猴王知道他女儿这样被你们误会,他肯定飞奔过来,不是掐死你就是掐死我。瞧他老了还这么好身手。”
我也无心和牵牛花打镲了:“我们办的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陈蕙睐算有点眼力见,不也差点夺走田潮姿的命吗。我看陈蕙睐现在也赶往红河口了,咱美美睡上一觉再找他去。”
“我再把讨食裳穿回来,新衣裳抱在怀里,省得你瞎操心。荒山野地的,冒出一只不请之客,几斤腌肉不打紧,别是把我新娘装咬坏了。”
喝口热汤啃口干粮,她跑去山边小溪洗洗,依偎在我身旁,两人忘了路上的吵闹。我闻到她专门揉搓身上的青草香气,长叹一声,或是人家夫妻和睦不就如此,我俩算得上患难夫妻,我刚刚想闭眼醉一下。阮氏琳在我耳朵旁问道:“闻着我的体香,你现在还想不想她呢,得不到的姿娘子永远是最好的。”
“你不是说几斤腌肉吗,呛死人了,能不能饶了你相公。”
“有你这一闻,我知足了。刃瓣化作温柔手,随你心思往哪窜。”
“腌肉人气醋缸捞,一酸到底亦入怀。”我呢喃着,入睡了,半夜里知道她在旁边添加柴禾惊走恶畜,烧些驱虫辣味草赶走蚊虫。有此妖女,我何惧荒野。
天亮后,醒了的我升个懒腰,阮氏琳坐呆呆在灰烬旁,双手托腮,望着前方。我暗笑:这妹子还有付思考的模样。我站起来,火猫过来,蹭住我,我把往嘴里塞的干粮塞进它的嘴里,把火猫的挽绳给结短点,让它走路更是自在。火猫嚼了嚼,点点头温顺在前头走,好像询问主人要不要上我身子歇着。我默默跟着火猫往东去,就是不回头,看那有思想的人会不会就跟了上来。
没多久,后面传来软绵的唱曲:
“风餐露宿走侨批,
无奈遇见老赖皮,
才脱温柔翻了脸,
红儿声声唤神驹。”
她打了个唿哨,神了,跑我身旁的火猫扭头就往她那里跑去。驮上阮氏琳跑我身旁来,还把马头蹭蹭我,好像还得我牵马索它才肯迈步。我瞪了火猫一眼,它不睬我,无法,我只得拾起马绳,不屑说道:“你我从潮汕地回来不到十天,老爹让你上了我的床,我记得没和你玩床上游戏,你现在就说红儿声声的,骗鬼呢?”
阮氏琳心事重重说道:“女人怀胎妈感应,什么孕期妈知道。哪吒他妈生他时裹一团红光,我昨夜梦中也有霞光扑进我怀中,潮汕话说的半夜出阵日。天感应我,肚里怀的是天下第一魔幻孩童,神仙都怕的红孩儿。婴儿悄悄告诉我,侨批现在匀着脚步走,日后是带霞光飞,我着实听不懂。正慢慢在脑子里消磨。你是牛魔王来重生的,无情无义,可惜现在没有铁扇在手,不然使劲一挥,赶你出十万八千里。”
我嗤笑她:“不用肚里婴儿告诉你,现在的汇款就有带着霞光飞,那是电讯确认,银行业做的,钱庄也行,侨批也可以,柳观音等我们做大了,能投资一部电台,那得赶走鬼子,没有战争的时候。其他的就别魔幻了,整天陷在神奇传说中。我回安南来,只是为了在沦陷期间争条侨批去潮汕的活路。你整天把女兵崽拉进我心里,搅得我不得安宁。我看你那副样子,魂不守舍,痴呆呆的,原来你心里也有个他,我没说错吧。”
阮氏琳脱口而出:“给你说着了,原先我有个小男伴,他陪我一起讨饭,他的讨饭歌比我唱得好,要来的剩饭剩菜就比我多,我心里想的就是他,洗去灰尘垢面,样子比你英俊,个头适中,站立身旁是我可以依靠的一堵墙,是我爱看的模样,肩膀是我歇息的温馨。不像你,那么老那么丑那么气人那么对女人不讲信用。”
我惊奇极了:“我是你十几年的老邻居,看着你长大,那时我给你的不是剩菜剩饭,而是热腾腾的肉菜。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小伙伴?”
阮氏琳拉长腔调:“你和阿爷常年不在家,又怎知我的全部事呢?我还在亲戚家田地帮工,可他们招呼我吃食时,那个态度就像是不情愿的施舍一般,还不如他们请的其他帮工。不是农忙时节,那就更不要说了,要我背小孩,到厨房洗碗,没门,我虽然是个讨食命,可日后是个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人哪能吃嗟来之食。一气之下,我宁愿去乞讨,也不看他们脸色。当个乞丐多好,无拘无束的,随便吃几口,大树下睡大觉,对着天地吼几句,没人束缚你。”
我给气笑了:“你是个有骨气的姿娘子,可骨气顶不住饥饿。你不能忍一忍,等老爹和我回来,赏你口热饭吃。干大事的人去要饭,青蛇跃龙门呢。”
“赏什么呀,看看,又是露出那份卑鄙的嘴脸,要是没有阿爷,我是饿死也不吃你二马鬼的饭菜。阿爷多亲切,总是绵软的叫声小阿妹,喝口热汤吧。不然彰德家就没有现在当家人了。”
我是既恨又气再不舍得,想想你不家来再好不过,我的七窍给你淤塞了六窍,只剩一窍在喘气,可嘴里不敢说出来:“做大事人呀,人在忙乎气不顺时,总是没顾忌到态度。还是说说你那小伙伴的事吧。”
“你别嘲笑我,我肚子的胎儿注定是大人物,我怀了他就是做了件大事,和哪吒母亲一样。至于那小伙伴,那是我在乞讨路上认识的,唉,那还是童年及长的时候,我刚才脑门冒出他的影子来,我还自责自己,他要我忘了他,怎么还冒出他的影子来。”
“我有许多那么,你还是找他去,过去我想把你留在火神奶奶那营地,是我不好,可你逼我太紧了。现在你既有心仪的人,你还是找他去,我是成人之美。”我也有点心虚,现在彰德家是离不开她的,想想我不是虚伪吗。
“晚了,有天,我俩在一起讨吃时,同时发烧,他挣起身子给我要饭去,强挣气力把饭菜拿到我身边,没舍得吃一口,外面淋着雨,又病又饿,我怎么央求他吃一点,就是不肯,当夜就没气了。我和汉威一样,吃了几口,把剩下的饭菜当香炉,在庙里拔几根点过的香再燃起,和汉威纪念他娘一样,不过我最后把他讨来的饭菜和香灰一起吃光,我是想把他样子吃进肚子里,虽说要我忘了他,可我还是想把他牢牢定在脑子里。当时我搂着他,不让他身子冷得太快。天晴了,我的热退了些,我脱下我的外衣把他裹住,把他埋在我俩最喜欢歇息的石头后面。”
“我听到伟大的一段情感,现在你脸色红扑扑的,按算你现在才是追求男女之情的敏感时期,你和他是不是初恋,乞讨是什么时候?”我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阮氏琳好像看出了:“那时才十来岁样子,不懂什么男女情感,大家无聊,凑一起不寂寞。稚童就是安全最重要,跟他一起可以不饿肚子没烦恼。再说了,朦胧情窦,只是解闷。现在我就爱扑你了,不像你,那么老了还没一个惦记的姿娘子,还得太婆给你找。所以我知足,你没有我曾经有过。天不随人愿呀。”
我嗤笑她:“你不吃嗟来之食,可老爹拉你进我房间时,你没想过嗟来之睡吗?”
阮氏琳滋滋笑道:“错了,那是嗟来睡我,相公就是向公。假装文绉绉,随口词汇,不像个文盲,可满腹都是两性诱惑。嗟来之食还是我从潮汕地学到的乞食典故,嘿嘿,你还延伸了嗟来之睡,太有趣了。那头,阿爷拉我手的时候有多亲切,我当时就软化了,前些时,我用两杆枪顶住你胸前时是逼你遵遗嘱。当时,那小伙伴在我俩说话时,听到我邻居给的饭菜不是剩饭剩菜,不假思索说:女孩子成熟了就找这样可依靠的男人,不论有多丑多老多不讨人喜欢。所以我就跟了你,那么多的那么就无所谓了。”
我给气坏了:先前我以为自己有多么大的魅力,原来我是乞食仔的遗嘱而已。我气哼哼问道:“乞讨路上,你没看中其他的乞食仔吗,或是没看上哪个流浪汉吗,你有一处旧厝,足以安身。你跟别人走了,就没我俩什么事了。女孩子只要看上谁的,捅破一张纸那样。你的乞食子不也没看上你吗。”
她的回答更气人:“他看上我不看上我不要紧,可他是发布遗令的人,他是在天上位列仙班了,遗令是最神圣的,我不能违背。不然我跟你跑那么远路,遇见许多风险才得以拜祭太婆的。那是小伙伴在天上护佑我,才挺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给气得直喘气:“我是遗嘱里男人而已,马厩里一匹种马,你想红孩儿了,叫我睡你?”她翻了翻眼皮不睬我。
这块蛇皮膏药,扔不得,打不得,想揭了不舍得,还能治点疮。我忽然一机灵:刚才我睡醒后先走了,她生气,故意编个故事气我的,人家说了,没眼珠骨碌到都是世上没发生的,我就当没此事罢了。我柔柔问她:“等我从潮汕地回来,你带我到埋葬他的石头前祭祀他一下。”
阮氏琳忽然大惊小怪喊道:“坏了,想什么来什么,怪不得我整夜想他,什么半夜出日头,霞光入怀里,小仙投胎来,哎呀,出生后抱着他,一辈子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你是二马鬼,红孩儿是一马鬼。”
我不想理睬她,不敢再撩起什么话题,伊人呾有呾无都是我吃亏:话真的我吃亏,我只是遗嘱祭祀品,一个红壳桃;话假的,我也吃亏,那红孩儿只是乞食仔投胎来的,什么夫君牛魔王,我不如铁扇公主一个执念,气从嘴里出和屁股出都一样。偏偏老爹特信这种,怎么给他交代?朦胧中,那厮手执扇子,已把我扇开十万八千里。
我又是败给她,默默的牵着火猫往沿着河岸走,阮氏琳得意洋洋,唱着小曲。已是看到海的滩涂时,日临西山,遇见了汉威。
上人把矿泉水放在嘴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五娘轻轻走上前,细细端详了上人:“啧啧,乞丐仔来投胎的还这么帅气,这么有学问,父母文盲,生得个教人的人上人。我家还算富裕,勉强培养一个南洋博士,却是个书呆子,世事不懂,不解风情,同在南洋,海风催熟,却是如此异样。教授上人,你还是教教我们,怎样让男人成熟,魅力十足,能快点让我们抱起孙子。”半腊毛上前上前抗议:“老姿娘,你骂人还是夸自己,你总是这么着,太煞风景,提一些掐喉咙没景色的问题,这里有瓶装水,你还是洗洗嘴巴再说话。”上人被惊醒了,起身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