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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黄马褂

汉威瞧了契娘一眼,不敢再掉泪了,有点怕怕说:“他说不要传染给我,我看觉得是没脸面朝向我。”

阮氏琳嚷嚷:“没文化还臭迂腐,死要面子当被盖。有点发烧怕什么,咽喉发炎都咳嗽发热,两片退热药片就行了,疑心什么重病反倒病好不了。壮得牛似的给自己吓坏了。你不会说跟你回来,慢慢调理一下。我略懂一点水土不服,让我摸一下额头,看看舌尖,不定我到水田边拔点青草煮水喝下,人就好了。”

我怕阮氏琳过分为难汉威说:“他求我带汉威回来的,他自己不想跟孥子走,牛不喝水强摁头,你总不能逼他呀。”

阮氏琳咆哮了:“孥子细,我教过你打枪的,枪支玩法你知道,出门前,我劝你俩带支枪去,防身用。身边有支枪,对着他后背,押也把他押回来。”

汉威哇的一声:“我说过,契娘这里有处旧厝可栖身,契娘能答应给他住,他就是不来。他说给肺痨病吓坏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我们说,他老是身子往后退,再退下去就掉水里了,你别为难孥子了。”

阮氏琳跳脚:“给自己孥子人拿枪押着是丢脸,可比当乞丐好点吧。几年没碰面,自己孥子见着不敢表示表示才丢脸,怕传染是个借口。二马兄,你也是挺有主意的人,怎么见了汉威亲爸没想个法子带他回来,你还是汉威契爸吗。”

汉威吓住了,赶紧跪在两人中间磕头,呜呜哭着:“契爸契娘,都是我不好,没劝说他跟我回来。契娘,你是教我开枪来的,可真有枪我也不敢举,手一哆嗦走火了,就出人命了,那是我亲爸呀。我求求你们,别再吵了!”

“就没我契仔醒目,你契爸不明事理,契娘再不怪你,其实,生计不是问题,嫌我旧厝破败就到这里来,你爸想和你住一块,院子里搭个棚子也可住着,要是怕吃不饱,契娘那份饭让一半给他就是,出门随便也能找一份工做,契娘契爸身边,没人敢欺负你亲爸。你契爸却是随意一点,紧要关节没法子想,蠢人一个。人是文盲不可怕,遍地潮汕文盲耕田汉子,可人是地盲就可怕了,来安南几年了,不知周边旮旯山甜水咸水吗,发热咳嗽多大点事呀,一个壮实的庄稼汉,一点病自己给吓坏了。娘走了,爹不亲,没有契爸契娘就是孤儿,有爹和没爹一样。”说得汉威呜呜嚎叫,从他瞥过来看我的目光里,我能看出一丝生硬,坏了,这安南妹子太有心计了,找机会打压我,才进宅子几天,就把我架空,老爹和契仔都是她的人,我成为她鞭子下的陀螺,只会团团转,不知说啥话,往哪走。

这只恶猫,我又想一把掐死她:你人都没见着,乱开什么包票,想把契仔训成另一只豹猫吗。

老爹呷一口茶,悠悠发声:“行了,我听明白事理了,契孙的亲爸我也想起他的印象,人是壮得牛似的,可说话样子怕怕的,像是没气力样子,递个银信,好像衙门呈个证供般,几番问讯,像是怕我把银信会扔进海里。都先做事去,我守着门口,看有谁去暹罗,我丢一句话给他,人到暹罗后,看见汉威亲爸带他回来,他若是不愿意,绑也绑他回来,都别吵了。”

阮氏琳嚷够了,得意洋洋说:“阿爷,我煮饭去,刚才我说得对不对?”

老爹斥责她:“我的孥子由我自己训教,你乱插什么嘴。看着你长大,你小时候整天巴巴倚在门边那样子,给我当孙女差不多。现在姿娘子细顶成媳妇崽,我就想看到潮汕姿娘乖巧驯服样子。我儿胡须拉杂的,给你妹子头训得不知天南地北,像是一家人吗,没有长辈尊幼,还怎么过日子?”

阮氏琳拉长腔调说:“我跋涉马帮路,就想去拜见太婆,拜祭太婆就是个孙辈人,人躺寿木里,封我个冯家南洋妇人名分,彰德批社的管家婆。女兵崽能着,再伸长脖子也望不回来,不定还得阿爷给我扶正德彰家的正房。我白天叽叽喳喳的,不是怕你寂寞吗。二马兄没到家时,阿爷你我不是聊得挺高兴吗。那天你牵我手进你孥子房间,二马兄就是我相公了,自己的相公我知道,吃苦耐劳没得说,可办事说话欠点水准,媳妇崽说话是心急一点,想到深处,我的话很有补益的吗,我是在教诲相公呢。”

老爹眼直直看着她,口水滴到前襟,手指点点她,胸口不断起伏,人给气坏了。我真想扇她一巴掌,给老爹顺气。就怕是吓坏契仔人,那小批脚的样板。阮氏琳已是急迈步过去,在老爹后背轻轻拍打,让老爹缓过来气,接着她在老爹耳边轻声一句,老爹平复了。汉威赶紧递上功夫茶,老爹又是脸色开朗。

我能猜得出,阮氏琳一定在老爹耳旁说一声,阿爷我有了。拿老爹的命门说事,捏住老爹的七寸。骗谁呢,才几天功夫,那天我也累了睡死过去,谁知和她玩那种地游戏没有?她老在我耳边说:要抽我一点汁沫,谁知道她怎么抽的,抽得怎么样。

接着,她朝厨房走去,嘟囔着:“阿爷,我只管收成,不论品种,妹子头你也得喜欢。要是二马兄对我好一点,我能把握住生出一个孥子丁。”

我苦涩笑了,这妹子怎么这么多花戏,我也是看着她长大,一个傻傻倚在门边的呆妹子,走一次马帮路就能这么厉害。算了,豆腐捧在手心,扫不了摔不得,饿了也填肚。老爹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样子。

傍晚,我和老爹契仔一道下河洗身子去,我想探听老爹对阮氏琳的看法,探出她在老爷子耳边那句真话,问:“亲爸,你看你欠考虑,招了恶猫进宅了?可怎么办?”

老爹不耐烦说:“安生过日子吧,她肚子有感觉了。”

“这怎么可能呢?几天前那一晚上,我没种地的感觉。”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人和人不一样,植种那一刻,或是有些妇人就有感觉。你我不是妇人,就不要乱猜测。再说了,你有得选吗?”我再想叨叨,老爷子不睬我,穿好衣裳,埋头走了。

汉威高兴了,在我身后悄声问:“我看你们吵吵的,不合拍,契娘就会生个小妹来?”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插嘴。”

“没生个批脚兄子人,契娘能再疼我一阵子。再想生批脚丁,我就长大独立了。”

“契爸疼你不一样?”汉威没回答,反正他是高兴的样子。

那天晚间,老爹早早歇下,汉威乖巧,帮着契娘收拾厨房,我生闷气,在客厅坐了没劲,人累了,回房间睡去。一会功夫,一丈青进房间了,我一个翻身,有意无意把人俯着睡觉,留个背影给她。人一阵窸窣声,剥去外皮,抻个绵软身子贴住我,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在我耳根甜甜说:“相公,还生我气呢,你不亏,走个侨批马帮路,你们答应给我添置一套新衣裳,没买我不怪你,阿爷我可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我没过多要求,你的那点本钱,我再刮了一点,你就让让身子给我。”

我继续大声打着鼻鼾,回声在床铺弹起,房间整个打雷似的。

恶声恶气的:“你就别装了,仨人孩子似的,阿爷和契仔得我哄,相公阿爷,你也得我哄吗?”她出力掰着我身子。

我瓮声瓮气说:“你在德彰家磕头,不是棺椁盖了板,泰婆能跃身跳起来,家神翻个跟斗出门去。”

“这话不该你来说,彰德家神是阿爷,他倒没说什么,你瞎说什么呀。”

“信不信我起身掐死你!”

“哼,看你能的,想掐死我?都说潮汕男人最爱面子,我让你破了相,看你明天怎么见人。”恶蛇变成恶猫,她俯低身子,两只犬牙叼住我的耳朵,一阵细微的痛钻心来。我怕哎呀吵到其他房间,翻过身子拿手捏住她鼻子。嘴巴在我耳朵旁咕噜咕噜响动。

“彰德家仨男人都须当孥子细教训,孥子不乖,阿母就拿藤条抽,我有藤条,你要不要先给我抽抽?”她兴奋地拿手指在我身上掐来掐去,又痒又疼,人鼻孔哼哼的:“你归我保管,有神气了,让它刮一点是一点,早刮了早安歇,早种上早安心。”

真有她的,彰德家仨男人三代,她都给算孥子细管控,我实在没精力和她对付,人气都给阉了,平放身子由她摆布,什么尽早生小批脚是她的事,老爹的事。我服了,爱咋的就咋的,彰德家的破旧小船,阮氏琳成舵手,我这台船上旧机器,还在为生计考虑,千万不要折腾坏了。桃花劫了再劫,花开你胸口,再怎么不情愿,你也得双手捧着。

二天,我在想着侨批做大的事,守着批脚的竹篮筐和藤匣篦沉思:好像士兵趁手的短枪就要被褫夺,柳观音送一门大炮给我,我却是新鲜摸着炮身,不知如何拉拴开炮。

阮氏琳走过我身旁,粗声粗气的:“看着炉子,上面有我炖的安南草参,七分汤水就熄火,别是烧过火了。”我恨自己没能力把控她,没好气地问:“你去哪里,到市场和小贩掰扯几个铜板,不做饭了?”

她招手汉威毫不避忌的:“晚点吃,饿不死你。我到河里打鱼去,看看能不能捞个王八来,炖到滋补汤里,让你饭桌有嚼头,晚上那本钱硬实点。”当着汉威的面,我闹了个大红脸,姿娘子家家的,倒是面不改色的。媳妇崽惦记我,不该恨她还是赞她,心底底一丝暖意上来,恶猫不龇牙时,还是可人意的。

实在话,我对柳观音的嘱托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的扩大侨批的收集力度,怎么的给侨胞更多信心,老爹做久了,人脉广可腿瘸了,总不能叫老人家拐脚再奔波去,身体灵活才能避开东洋兵,东洋人在安南已有银行网点,也收侨汇。倭人用武力控制各个隘口,不许民间批社自行收侨批带出去,比我前时走马帮路封锁更严密。东洋人盘剥侨胞,侨胞辛苦血汗钱如是通过东洋银行到了潮汕地,只能换来储备劵,那是伪政权发行的货币,只能到指定的货店买发霉的米食和货贱价贵的小百货。侨胞是不情愿的,他们更相信我们的批社。我们是有机会,凶险也大,地下就是地下,不能在侨胞们中间吆喝,只能熟客人传人,还有送达时间上怎样和侨胞保证,只是算途中的时间,那就好说了,可道上的凶险呢,还能和侨胞说:倭人猖獗,自负风险吗。番薯侨在倭寇刺刀边挣点血汗钱已属不易,不能在去潮汕地侨眷的道上给他们劫去。老爹豪放,收上次银信,是拿德彰家的厝地和侨胞做抵押的,老天眷顾,我总算不辱使命。现在要扩大,柳观音说是钱庄托底,真能拿这个和侨胞许诺,我的心悬在空中。

正在我思绪万千时,陈蕙睐进门了。分别不到一个月,我们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都在鬼门关门槛上掂过脚的人,执子之手,泪眼朦胧。我拍拍他肩头问:“你肯定不是从潮汕地回来的,我刚刚前脚进门,你就跟了过来?”

“长话短说,在救侨会那时,你和阮氏琳汉威走了以后,那时我们和她刚刚认识,我就赌一把,柳观音是个连毛发根都爱国的侨领,要她介绍我和潮汕青抗队的人认识,那是人家机密。原先她不肯,我就像是孩童在长辈面前撒泼般求她。最后,我拿了厨房的菜刀,想割个伤口,滴血以示忠诚爱国。她才给我一句暗号,叫我三天后赶到新城小公园街心亭子,上午十点靠在百货公司对面的亭子门柱上,嘴巴哼唱:夜上海,接着需要把歌词把第二句夜上海改成驼岛排,两地都不夜城,接着唱下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如是没人搭讪,就装作忘了歌词,从头唱过。唱过两三遍后,没人搭理就赶紧离开街心亭子,以免招来侦缉队当街盘问,走过去不远处就是日本兵的宪兵队,无缘无故的东洋兵都会抓人审问,一顿毒打是轻的,如是定了嫌疑拉到海边就一枪毙了。当然在新城的东洋人也爱听这歌,要的是灯下黑。我乱哼歌词,一般人不会说什么。最怕是我这公鸡嗓门会引起旁人注意。顾不了许多了,柳观音已是够意思了,头次见面就给了我头彩般的见面礼。那天,我夜里就起身,摸到码头上,跟顺路渔船老大百般央求,死乞赖白的在渔船上当帮工,船到了新城堤岸港口,我一上岸就转入小公园,大白天的,秋风飒飒,行人稀少,走路都是缩头弯腰,我的心凉了,对着天空和秋飒凉风,我唱个什么劲。听到百货公司的准点钟响了,时间到了,顾不了许多,我抹开粗嗓门就吼开了,流行歌给我唱成莲花落。吼了两遍后,还是我孤零零一人,我是从老家神泉来的,几十里海路,来一趟不容易,我能甘心吗。离开亭子间,心神气乱,胡乱再吼上一遍,还是那片天空和稀少的背影。瞧我的,为了砌好长城的一块活砖,千里迢迢来到粤东,却像是人世间一个弃儿,没人搭理。那时恨不得有个黑衣人抓我进侦缉队盘问,不枉我辛辛苦苦进城一遭。我甚至恨上柳观音,你看我不顺眼也就罢了,不能骗我进城来,剃刀般的空气,神神鬼鬼的接头。人一松弛下来,马上有了尿意,这里不像是农村,到处有粪坑。我找了个巷子里角落就想方便,不知从哪冒出个姿娘子,在我肩头一拍问:是活人砖头吗?我一机灵,这是我们归国路的通略,已是传到新城里,不用说,肯定是柳观音叫人透过来的。一紧张,憋回尿意,来不及回头,赶紧回答,”

门外传来马蹄声,陈蕙睐急站了起来,喃喃说道:“神畜回来呀?”不及回声,人和火猫就进到院子里,阮氏琳一见到陈蕙睐,顾不上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下扑到陈蕙睐身上,大声嚷嚷:“砖头,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陈蕙睐大惊失色:“王八的嘴,王八嘴够到我脖子。”阮氏琳不好意思说:“王八牙尖嘴利耐不住我们副队长皮糙肉厚,两层衣服,咬不透的。”

陈蕙睐呲她:“一股子腥味,还有王八长脖子乱伸,吓都把人吓死。”

阮氏琳忙把手里的王八递给汉威说:“我这不是高兴吗,咱们同在生死线上溜达过的,那种透骨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二马兄淡漠,他就是习惯了,活人砖和我姿娘子俩是记忆尤深,没齿难忘,许久见面就得扑一个。”她喜滋滋告诉:“砖副阿哥,虽说是走了一趟生死线,可我成了彰德家的管家婆,或许日后还能升为德彰家的管事人。还有,我自己感觉,我有了。”

“那就恭喜你了,最主要是你走了一趟马帮路,就有成语来作答,进步真快,我也用成语恭喜你:心想事成。哪里有井边,我得把腥味洗掉。”

“要报答你教我一个成语,等等我给你洗衣裳。我都不嫌弃你那一身臭汗,没人在井边洗衣裳,都是到河里洗澡洗衣去,我拿二马那晒干的衣裳给你换上,那里面有我放的香草清新味,洗清爽了,回来吃我炖的王八汤,过会,你得给评评理,我都这样了,二马兄还不待见我,阿爷和汉威,甚至还有神畜,他们都接纳我,唯有这个二马人,不情不愿的,气死我了。”

上人沉默了,不知在心思什么,大家随他,静静等待,一会,上人朝大家点点头,回去了。众白毛有人叹气,有人吁气,五娘暗中说:“上人是不是想念他的母亲,那闹喳喳的阮氏琳?又是抛出许多包袱,咱明天要接着问。”白毛们一致翻了她一个白眼,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