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二天一早,上人如期而至,按期大家期盼地开讲,还是老爹的说法:
二天朦胧间,我精神焕发,好像孙猴子在八卦炉里炼了一遭,赶紧上下摸摸,身上有无缺了什么,不会哪地方被喵去一块,好像没少了什么。长期在侨批路上跋涉,人盼上床呀,有股子暖气呵在身边,睡得踏实,恶猫顺猫的,我睡熟之后,她没炸裂耳朵也就罢了。我伸手四下摸摸,那厮不在身边,我一机灵马上下床来,提溜裤头,穿戴衣裳,出得厅子间,那厮和老爹在亲热小声说话呢。恶猫心事满多的,知道彰德家,老爹是整个批社的总批人,批社的钥匙,掌握了这把钥匙等于掌握这个批社的家,人虽然不懂潮汕姿娘的温良贤淑,可彰德运转总是知道的。
老爹人清醒着,自己已然找了块黑布头,阮氏琳给他缝了个黑袖章,给他套上袖子,以示对母亲的怀念和奉孝。阮氏琳看看黑布还有一节,就自己想再裁剪一块,老爹一把扯住说:“算了,你和二马兄子在潮汕老厝都对泰婆磕过头了,披麻戴孝在那头也就是了,现在都算新婚就免了吧。”新婚,唉,和老爹的奉孝同一天,我在心中狠狠抽自己的脸,一下怔住了:老爹满脸褶皱,迟暮英雄,拿捏东西都有些手脚哆嗦,或是摔那么一跤,人给摔老了。我要不要给老爹说说泰婆大位石碑,那里等着亲儿子给定题款刻字呢。
阮氏琳马上起身,走到我跟前说:“老爹说了,非常时期非常做法,泰婆在那头,也是要德彰家和彰德批社传承下去,老爹一辈子心血在这,泰婆的一辈子作为在那,生活总要继续,批社也要接下去。相公,我说对吧?”戏台词加上人间道道,还有老爹的心思两三句给总结了,我是佩服眼前的猫,从猫崽成长为猫霸就用了一次侨批路的三个多月。她甜甜正面对着我说:“夫君,牙刷和毛巾我给备好了,洒扫庭除,举案齐眉,你看看,做得规整不规整?”
我有点不耐烦:“举案是在台面切猪肉吧,那是市场商贩的事,齐眉那是戴帽子用的,我们不是军人,现在没有下雨,不用戴斗笠,讲究齐眉干什么?”我返身就去盥洗室。
阮氏琳在我身后使劲憋住笑,老爹过来说:“媳妇崽,你别怪他,是我从小把他拴我身边,没让他读书去。唉,请其他人不放心,只有自己的孥子看住侨批才放心。侨批是侨胞积攒的心血,得小心看住了,两人轮流着在船上睡觉。”阮氏琳细声说道:“我是个孤女,更是没读过书。”
老爹使劲咳了一声:“二马崽没你资质好。”朝盥洗室喊道:“二马孥,文化人说的举案齐眉表示对夫君的尊重。自己要惜福呀。”
我知道闹了个笑话,心中很不快说:“老爹,我的肉给她昨夜切光了,出去就要个黑箍章戴着,叫那齐眉人给缝一个。”
“阿孥,老爹感谢你在潮汕地帮老爹行孝磕头,你们已是致过大礼了,黑箍章就免了吧?”
“我是给自己戴的,纪念自己对半辈子童男的想象。”我恨恨说道。
“阿孥,你就别怪罪你爹,艰难时期,一切能做的都是坏了人生的规矩,东洋人不给咱办,咱照样得生存,照样生个小批脚,中土和番外都一样,中国人及侨胞不能消极,消极只会让东洋人高兴。”老爹什么时候都有理,一提到日寇,我就无词了。
我刷牙洗脸后,从盥洗室出来,挺凶的对阮氏琳说道:“你以后就做个齐眉人吧。”
阮氏琳非但不气,还学着戏台花旦微微低一下身子,道个万福:“郎君惜我,妾身这厢有礼了。”接着,她就凶里凶气喊道:“契崽崽,你契爸要出门了,你要不要跟着去?”
汉威旋即从门边跑来说:“契爸是不是要找柳观音去,那边有书读,有批脚可做,我就去看看,选样自己喜欢的。”
我愣住了,他们娘俩都这样心照吗,好像我才是个外人。饭桌上,老爹像个看大人眼色行事的小孩般问:“二马仔,你刚刚回来,进门没歇够,就想出门办事,究竟办的啥事?你没细细讲述我听。”
“你都把大门给齐眉人管了,你就听她讲述吧,我已是耽搁多半月了,再不去,那边侨批没了,这里侨批社就开张不了。”
老爹眼光四下梭巡,汉威只顾着把头埋在碗里,齐眉人软软的回答:“老爹,多谢你成全。马帮侨批路凶险,就如一匹黑布那么长,不能光顾着拿来裁剪黑箍章。我会慢慢讲述你听的,我们在半道救侨会那里遇见柳观音,她一身黑衣裳做得挺得体的,庄严大方,霞光一衬,让我们眼前一亮,那是黑布透过光亮,就像是紫竹林透过阳光的紫色,一派祥瑞,给我们凶险侨批路完美结尾,开辟另种好世界。我想着,不是白飘裙才是娘娘的吉祥。”我原先怪阮氏琳没有潮汕姿娘温良贤淑,人一下子突然就变了,形容说辞非常好,就如带着老爹进去一座迷宫,里面有闪光也有胆颤,齐眉人和他磨牙去,说错了不能怪我。
老爹把碗筷一顿说:“不行,这事不和我说清楚,就不能出去,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批社的社长?”亲爸的霸道显露出来。
“一匹布不是一天能裁剪完的,我亲亲老爹,一匹布的尺寸就如从这里到大门口,那么长的跨度,你看看几步能跨完?”
“小崽子呀,你玩我,老爹就跨给你看。”老爹站立起身。我们仨也跟着起身,半围着他身后。老爹急急把腿迈出去,打了个趔趄,实在的,那伤腿不得劲,我们赶紧在身后把他扶住。
我半是心疼半是嘲讽说道:“人得服老才是,岁数不饶人。都是老天安排的,这趟侨批出发前,泰婆没啥病,你心里有预感,却是不肯说出口。你为侨批受过伤,腿不听话了,我为侨批得过病,气力不如从前,可生活还得继续,你就好生和齐眉人调侃去。一切不在尽言中,日后的活计不能耽搁在说谈里。”
老爹紧张了:“阿孥呀,你在半道生过病,重不重?怪不得你的精神头没以前足,咋回事吗?”
“从黑布下透过光来,就可变成蓝布,甚至是紫布,你就给齐眉人练个机会,她会好好伺候你的,我也不知自己还能走多久,生个小批脚来不来得及调教,一切都要我从紫竹林回来再说。”我笑的样子很难看,斜眼裂嘴的,肯定和妖怪差不多。
“两个傻孥子都玩我,和我唱戏呢。唉,世道在变,你们的善心和诚信不能变呀,那是侨批的立本源头。”老爹不舍得把目光从我身上离开。
齐眉人已是拿了一叠银元放我手心,嘱咐道:“路上吃好歇好人才好,昨夜,我只是从你身上切了一点汗沫,如是不能如老爹的愿景,你还得努力才好。”
老爹急急说道:“你出门还是妹子跟着你我才放心,我的腿脚不好,但能活动。家有小批脚吗,我和他细细回忆他亲爸送银信的模样,不准就容易想起他爸来,找到真人就不难了。”
“老爹,你老是说,走侨批送银信就是一个大大学堂,你只会几下拳脚,能识一点字都是从侨批走出来的,你想要个小批脚就得带他走批脚路,我是找柳观音开辟新的侨批群,正好让汉威和我同行。他有他过去的记忆,和潮汕商会人接触,同时寻找他亲爸。”
“我看哪,走趟侨批马帮路比什么锻炼都强,这不,阮氏琳只是跟了一趟,回来令我刮目相看,如果她不是女的,我看比你还能干,你要做大彰德银信,还是和她同行我才放心。有个孥子细在这,给我打水端饭足够了。”
我翘起嘴巴说:“还是你说的,先前骑上火猫嘚嘚跑了就得了,现在你把她夸得梁山夜叉婆一般,想起她,我老是作恶梦。现在你还要叫她和我同行,要不要命?”
“有她做你帮手,意义太大,你不小了,桃花给命数劫走,我只能指望她生个小批脚,养大后有个指望。梁山仨女将,日后的后代抗金卫国有大出息,你不能把梁山女将比作骇人的魔头,母亲凶一点,孩童胆子才大,长大有出息。”
我瘪了一下嘴说:“老爹,你就尽想好的,男人给吓趴在床上,日后即便能生,多半尽是闺女,就是有个男丁,也是胆小怕事的主,眼前就是一个合格的小批脚,契仔也是孥子,咱彰德家的传承,现成的不比镜中花好看?”
“你哪里来的糊涂说辞,一个男丁,不管怎么样,我就足够给祖宗有个交代。孥子细,你贵姓?”老爹腆着脸问汉威。
“我姓施,施与的施。”
“能不能改一个姓,和你契爸姓二马?”
汉威一下脸都绿了,垂下脑袋,分明不乐意。
“乖契孙,孥子细,你都知道自己家族要传承,二马人怎能没有传承。这个孥子可以给你榜样。乖乖自己生一个吧。”老爹喊了出声。
老是这么争,何时是个头。阮氏琳上前说:“阿爷,人家的母亲不久前才饿死,来南洋找爹的,不是孤儿,咱叫他跟咱们姓是不是早了点?他来安南是付了费的,族长把他爹寄过去的银元给当了他下南洋的费用,咱就是水客带他寻亲的。小批脚的事,咱不急,我相信我能生。”
老爹看看我,好像征求意见似的。阮氏琳甜甜地说:“阿爷,我回潮汕地,还学了功夫茶,让我给你冲茶喝。”她起身对我俩大声说道:“此去暹罗拜柳观音,比走马帮路带侨批更是重要,你俩就不要耽误了,出发吧。阿爷由我伺候就放心了。”她过我身旁小声说:“梁山的夜叉婆和母大虫听着令人恶颤颤,说一丈青我爱听。”
我咬牙切齿小声回道:“一丈青比母夜叉更令人心惊,是一条恶蛇的绰号,专门缠住男人索命的。”
看这齐眉人愣住,我知道她只是了解扈三娘是个美女,不知一丈青的含义,我总算扳回一题。我狠狠叮嘱:“神兽这次归你管,好生伺候着,和老爹一般看待,老爹睡下之后,须带它溜达一圈,让你和它增进感情,要是我回来看它掉膘,我啃下你的肉喂它去。”
阮氏琳嘎嘎笑道:“你在床上像个死鬼,要是你愿意啃我,我身上哪块肉都行。对了,大蛇凉血,缠人能去暑热,蛇胆明目驱毒,药典里有记载的。再说了,人马合一,田潮姿骑得,一丈青亦想,好好补偿我在马帮路上的亏欠。”
我烧了脸,实在绕她不过,我是不懂什么药典,估计她也是瞎蒙。反正她帮我解了围。老爹老了,生计得我来承担,安南彰德家得有个妇人出入,服侍老爹。齐眉人夺了大门的钥匙,装有银元的马兜袋子看得死死的,也就她当彰德家的主内人了。打蛇随棍上,她算是桃花劫,我命中注定的。我赶紧拉了汉威出来,防止着更多儿童不宜的话语灌进两人耳朵。对一丈青,我心里是认输了,得佩服人家,一趟侨批路下来,汉威在成长,阮氏琳正邪两道都收,能量满满的。
我出门来走在路上,感觉老爹的眼睛没离我身后,我有些悲凉:老爹你老了,只是盯住眼前的利益,思虑赶不上时代,我和柳观音同感:东洋国违背人类良心,一路走的强盗行径,捱不了多久了。世界一旦恢复秩序,批脚行业将消失在行当中,到时我可能和你一般老,强挣着走路,如何维持生计?小批脚能不能生出来,怎么调教我心中无底。现在是走一步算一步。当然我也把希望寄托在柳观音身上,毕竟人家是大仙一级的,我们不过是跑路的小妖罢了。
我给不远处的吵闹声惊醒,听到齐眉人在路边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两斤菜蔬和人家吵闹不停,一个子儿也不让。我苦笑一番,汉威问我:“契娘那么凶,吵的什么呀?我听着有点怕怕。”
“契娘是个管家婆,和卖菜的争个半两一个铜板。你如是在安南落脚,日后可学点安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