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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太婆愿念

阮氏琳一旁愣怔怔的,她还不知什么事,醒过神来,又是玩出老花样,拔出短枪来,气势汹汹喊道:“二马头,你太不仗义了。现在银信就要送完了,你就想叫我契仔帮你送完银信,你好抛下我们娘俩。没门!信不信我抢了银元,烧了信函,叫你在侨胞里失信,叫彰德侨批社倒闭关门。”

汉威急忙抱住她执枪的手腕说:“契娘,你不看看契爸是含着泪珠和我说话吗。他一定遇到什么急事了,你就不要难为他了。”

阮氏琳还是不依不饶的:“什么急事不能当我们的面说,我是你什么人?不当你的厝人,也有个如夫人的名分,什么事瞒着我,不行,你到哪我到哪,撇下我俩就不行,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再一枪吞掉我,死也和你在一起。”

这辈子是欠她的,我叹气一声:“老厝泰白婆已经离世个把月了,等我去料理后事呢。”

阮氏琳一听,扔去短枪,一下跪到地上,哭咧咧喊道:“老阿嫲呀,你怎么就不等我去给你磕个头呀,难道真这么不待见我呀,我知道,老爹和我说起您,满满的敬佩,二马兄也是不敢忤逆你,您是二马家的镇宅仙人呀,本想着给你磕完头,我这块膏药就算是贴住二马兄的腰间了,和着你定下的潮汕姿娘子那温补汤一同服侍二马兄。让我俩为二马家生几个小批脚,好满足彰德侨批社的传承。你就这么离去,叫我怎么办?呜呜,我心真痛呀。”

汉威使劲捂住嘴巴,仰着头问:“契娘,什么是如夫人?”

阮氏琳呲他:“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你把自己当狗皮膏药,还有什么姿娘子温补汤好叫人懵懂,不过,生几个小批脚,我是懂了,我娘生我,姿娘人生孩子,都要当批脚,契爸是侨批人,想扩大侨批社家族生意,契爸当襄理,我是批脚头,狗皮膏药是厝人,温补汤从哪来?等我也去给老太嫲磕头便知了。”汉威说罢转身要走。

“慢点。”我给呵斥住了,郑重其事对阮氏琳说:“从这一刻起,汉威不再是孥子细了,自他接过银信侨批,他就是大人了,他有模有样送侨批,你就当个有模有样的护批人,你和他一起去,送完附近十来封批信,我让你给泰白婆磕头。不然到了老厝地,我不让你进内,叫人把你轰走。”

阮氏琳脸色转缓了:“真的?不过我初次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你撇下我,我只好当乞丐去。”

汉威一把扯住她说:“我就没见过拿枪的乞丐,拿枪入门是强盗。契娘,你真死心眼,德彰之家名声那么响,稍问问就知道,我在老家村里也有听说,也是看了彰德批社的标记才死乞赖白要跟你们走的,送完批信,我带你找德彰之家吧。”

阮氏琳这才缓住脸色:“乖子,你真是阿娘亲亲的孥子,阿娘生的亲骨肉也没你亲。阿娘全靠你了。”

我巴不得快点回老厝说:“你把几天的用度给拿足了,剩下银元我带走,料理泰白婆后事去。”

阮氏琳一再数落马兜里的银元,有点舍不得:“我也不知几天里需要多少银元做盘缠,二马兄,非姐和竹马兄捐给侨胞的银元也该有我的份,我留多点,契仔,你说说回去德彰家还需多少银元,咱路上吃好点,就带多几块银元去。”

我实在无法和她啰嗦,从马兜里抓出一大把银元,塞到阮氏琳手上骂:“够你撑死的吃,你和泰白婆有缘分,看她老人家晚上给你托梦吧。我走了。”我给汉威摸梭一下脑壳,骑上火猫。身后汉威清楚传来一句话:“看你模样和语气,你真不好当契娘,我还是叫你阿姐得了,咱赶紧送批信去,我看了契爸掏出的批信,只是给了咱小一沓,一大沓的,我敢肯定是潮汕东边和潮汕地靠住那闽西的。咱赶紧送完这一批,看看能不能接着送东边和闽西的。”

阮氏琳哀叹一声:“阿弟,这才几天,连你也看不起我。”

艰难日子里,咋就成长了截然不同两个孥子大细。我在马上长叹一声。

回到老厝地,心里村落间到处有人吆喝:“回来了,德彰传家的人来了。”我知道,他们都是等着我回来料理泰白婆白喜的。

到了老厝,一派素白旗幡让人肃然起敬,厝里的人迎了出来,想起泰白婆生前的好,不由得我放声大哭。我赶紧到了客厅里,一个秀丽的姿娘子,外面套着孝服,里面是崭新的军装,她给我燃了三支香,瞧着她悲戚的样子,我知道,那是泰白婆生前给我物色的媳妇,跪下磕了三个。我过去瞻仰泰白婆的遗容,人还是栩栩如生的样子,展示慈祥的笑容,只是眼珠没闭严实,微微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

准媳妇把我叫到旁边坐下,我实在无颜面对她,相片里的模糊印象一下清晰起来。此时还不知道人家的全名,咿咿呀呀的。她倒是不计较,细微对我说:“你怕是整天忙着侨批社务,会不会把我忘了。名你叫不上来不打紧,人没忘就好,我叫田潮蕙,原先准备当你厝人那个。泰白婆对我家下聘礼时,我也记不准了,怕是有一两年了吧,泰白婆托媒人找到我爹,我很是高兴,能逃出死气沉沉的家,对我来说是种解脱。我爹老说我是个忤逆妹,不守规矩,巴不得把我嫁出门。我也知道,泰白婆找了几家姿娘子,人家听说走侨批的,都摇摇头,说是厝人在老厝守活寡,有个病灾和农忙时找不到人,都不答应。我爹根本不看礼单,马上满口应承。当然,德彰之家也是名头很响,泰白婆给的聘礼是一般人的两倍,能当这家厝人也是莫大荣幸。至此之后,我就到德彰之家帮忙,泰白婆人很好,虽然没有亲切的乡音,可她的一个眼神我就能理解。老爹心焦,说我没坐进轿子就不羞不臊上门去,家里的活不干了。我一句就把他呛回去:谁叫你收了人家那么多聘礼。

“这过后,你许久没有音讯,固然有战争的影响,可七拐八弯的,怎么着也得给我带个音讯,万一有个叫我不能守着的原因呢。小姐妹帮我心急,给我出个主意说:要不你拿了侨批社的住址和过路水客下南洋找你去,唉,那时真没水客回潮汕来,东洋人作孽呀。我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差点带了地址就找你去,问及泰白婆意见,她先是不置可否,可最后还是摇摇手,她双手比划着,姿娘子初次见自己的厝主,一定得全身囫囵。无人带路,爬山涉水的,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凶险,还是等着你回来,没有住址就没有行动。当然抗战时期,外面什么状况不知道,任何事都无法预料,日本兵进南洋后,此念头也就打消了。

“我在家心焦,老爹管不了我,整天去泰白婆身旁帮你奉孝,当然也是我自己尽孝,不曾想泰白婆有时也烦我。等了许久,你没收侨批回老厝,家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她预知什么,整天去海边听海潮,还好,庄稼地有蔫叔和我也叫不上名的契仔契孙帮着干。我主要是烧饭,最重要是怕老人家看不清回来的路,她眼睛蒙了一层微微白膜,看人总是模模糊糊的,我最担心就是这。有时中午忘了饿,我看见很是心疼,一阵阵海风吹来,老人丝丝缕缕的白发飘荡起来,她耳旁总响起久远的旌旗和呐喊声般,看着老人家沉醉在其中,可耳朵不断抽动,我知道,她在认真聆听什么。

“那天也巧,小姐妹叫上我,我们俩个都是不守规矩的人,打小就有个杨令婆般的英雄梦,她要我陪她去报军队训练班,那时特招女兵,宣传处培训师说得天花乱坠的。我们只是想,英雄梦只有在战乱中才能实现,要不是我已经收了人家聘礼,我也会和小姐妹一道寻找梦中情结。反正就是打鬼子,中国能有千千万万的梁红玉、穆桂英、双枪老太婆般的英雄就更好。可得讲信用不是,既是收了聘礼,该安分在家等着厝主上门迎亲。小姐妹缠住我,非要我陪她去报名。那天天气很好,泰白婆还听海潮去,我把送饭的事交代厝内其他人了。我俩各自瞒住家里人,去了军校培训处看看去。等到了培训处了,看了肃穆严整气氛,小姐妹突然肚子抽搐,看样子是紧张,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她老是上厕所,我帮着她排队。等到一声喝斥她的名字,人还在厕所里,我不知她听到没有,冒失替她应了一声,教官看我一眼后,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日常事,谁都能答的,还叫我写几个字,我曾经剪掉小辫子,冒充我哥去乡里公学里学过,不是生僻字也写得来。正焦急等着小姐妹回来,突然教官抽出鞭子朝我挥来,我下意识躲过这一鞭,恨恨盯住他,我还在报名呢,不是你的兵,你就下这么狠手。谁知他特别满意,对旁边的文职官员说:这妹子够机灵,反应快,是个当通讯兵的好材料,收了她。

“这下我可急了,看见小姐妹从厕所刚要出来,和教官说了一声:我上厕所。一到小姐妹身旁,急急拉她进去对她说,我帮你应试了,也给收了,咱就换了衣裳,你就是现在的我,去当通讯兵,我还回去等冯家迎亲吧。我俩换了衣裳,她去了培训处登记做手续。教官眼睛何等尖,一看狸猫换公主,眼珠一下瞪了起来,鞭子在小姐妹头上挥动,厉声问道:你俩敢来军校欺骗军官,不要命了!小姐妹幸亏是尿了尿,不然可能尿裤裆里,她哭腔说人只是陪我报名的。教官脸色绿了:每人各有特质和义务,军令之下哪能儿戏,机枪对着你后背,赶紧叫她回来。她哭哭咧咧的,我正在厕所边上缩头,她跑过来,拽了我回去。教官平静说:你已是入了军校,两样给你选择,一就是你已是入了军校大门参了军,当你是逃兵,还连累你家人,二是老老实实进去披上这身军装,看你是乡民当新兵,饶了你这一次。我也差点尿了裤子,原想着帮小姐妹实现英雄梦,可我要被军校当逃兵给毙了,冤不冤?我浑身哆嗦,换上了军装,被带进军校去。小姐妹另行测试,当了医疗兵。我不是故意躲避你才去吃兵家饭。我想从家里带了彩礼回来想退回你,可老爹不同意,说是去军队等着比在家等着好,反正嫁出女儿泼出水,你就等于嫁人了,他烦我烦到这地步,或是说你们德彰之家太有名气,他比我想挤进你家老厝屋。接着就接到泰白婆病危的消息。

“那天里,泰白婆还是如常到海边听海潮,唉,老人家是心有所属,我不知道太婆在等着什么,一会的,海上传来突突声响,一队东洋兵急着上岸,太婆脸上一阵惊喜,可闻见气味不对,她趔趔趄趄赶了上前,凑近东洋兵,她抽动鼻翼使劲闻闻,突然大叫:不是你们,一阵兽味,不怀好意,我和你们拼了!她拿起拐杖就要抽眼前的兵,东洋兵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接连嘻哈嘻哈笑着,一个东洋兵伸出手来,狠狠推了太婆一把,把人磕到地上撞了一块石头。太婆晕了过去。后面送饭的契孙一阵子惊叫,急忙扶起太婆,背回老厝地。人已是不行了,我回来后到老厝看她,她是靠听和闻辨人的,我一靠近,她眨巴眼皮,我知道她是招呼我,急忙凑近她的嘴巴旁,她那外地口音清晰对我说:没见到冯家本家人,心愿没了,我不能落葬。我使劲摩挲她的脸庞,泪珠滴到她皱纹里,嗯嗯不断,这下,人才缓缓闭上眼珠,却是留下一丝眼缝。你就先去瞻仰太婆的遗容吧。”

我心如刀割,再次来到寿材边上,屋里人缓缓移动大木盖,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看到泰白婆的脸庞栩栩如生,或是心在期许,我再次跪下磕头,细微的念叨着:“太婆,你定有心念,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我一点完成你的心愿。”

突然大家一阵惊呼:“太婆心愿已了,眼睛阖住了。”我不敢起身看她,因为实在不知太婆临了留有什么心愿,我是帮老爹奉孝的。我不知太婆临终什么念想,得回安南去问老爹。

准媳妇拉我在蒲团上坐下,继续说道:“看了太婆阖眼,大家心安。接着当时说,我听了太婆留有心愿,心焦,咱潮汕地暖湿,遗体不能留地上太久,入土为安,可我是不敢忤逆老人家的意愿,想了想,在厝内抄了很久,搜出陈年藏有的南洋香料,我知道,南洋香料特别贵,有防腐用途,我拽出后,给太婆铺上一层,才让遗体躺下。看着还是不放心,到处去南洋侨胞家搜罗香料,太婆人缘真好,一说是给遗体垫身的,许多人都拿了出来,甚至不肯收钱。我真感到太婆的人格魅力。我是没钱,回到自己家中,拿起家里值钱的东西就说拿去变卖,逼着老爹把先前的彩礼拿了出来,我才完整给太婆铺设了香料,你看了,太婆在你面前还是以前那太婆吧?”

我深深在蒲团上给准媳妇行了个礼喃喃说道:“太婆虽说眼睛看不太清了,可辨识力还是强,挑了你个好姿娘子。”

她也深情说:“你怎么着我不知道,可冲太婆的人品就有人愿意当德彰家的三代厝人。这么着,今天我在这家里的一天就当你的厝人。我已是烧好饭了,给你端来吃,你好好吃一顿,当是厝人服侍你的。我当还太婆的债,接着我还得回军校去上课,教官也是看着给德彰家太婆尽孝才准我请假,当然我的功课也是能赶上大家,不然不会让我请假的。我怕我不能自持,太婆落葬我就不来了。瞧你胡子拉杂的,样子挺苍老的,是挺需要个小批脚接班,不能等我给你家生了。我奉命打鬼子去,也是给你结个心愿,你帮侨眷送侨批,南洋和潮汕架起通道,咱俩做的都是中国人的企盼。什么时候你给太婆了结了心愿告诉我,我到老人家风水地给烧三支高香。还有,趁大家来给太婆送行,我把潮汕东去的银信也指派下去,你肯定没派完不是?”

看我迟迟疑疑的样子,田潮蕙坚定说:“我是没派过银信,可太婆指定我为德彰家三代厝人就已把人员过渡给我,太婆的契仔契孙的底细你就没我明白,太婆教我了,潮汕东北区和东南区,闽西的西区该叫谁去,我都清清楚楚了,这也是太婆对你最后的照应。”

百多岁的老妪,一点不糊涂,心思还这么缜密,我从马兜里掏出剩下的银信,看着田潮蕙一封封派给周围人群,想起戏台的杨令婆,眼前一片模糊,太婆和她两人身影叠在一起。心中三座大山给撤走一座,剩下的两座大山呢,怎么给太婆碑石刻字,太婆临了什么心愿?

人生苦短,良好的心愿是从出生时咿呀哭出母胎,一步步走向石碑刻字,世间风流倜傥甚至于惊天动地也就剩下碑石的几个刻字。考妣啥的,谁人在世上还多了点忆数?阿公和泰白婆同时代的厝主就给时间及后人抹去,或是他自己想的。我想呀,咿呀一声而来,倒吸一口而去也是人世间一种彰显。当然,泰白婆就配有这点追忆。可糊涂人说迷糊事,来人说不清来数,后人说不清落型,咋办?命数不由人啊,太婆还在人生临了时分眼睛留了一丝缝隙,督促冯家人帮她完了念想,她既是清楚归去时辰,怎么没备好自己人生在石碑上的句号。两座大山至今压迫着我,我磕下头去,就得给人完整心愿。

五娘慌失失问:“冯兄,你讲了这么多天,是想我们帮你找回太婆心愿,可我们哪找去呀?”上人哀叹一声:“我也不知哪找去,可得听完过程,或是哪位贤达脑袋开窍,人脉很广,或是给我个启发。”众人一致呲她:“瞧你那圆球样子,三盘蚝烙才能填饱肚子,才啜了一口,就要完整说出肚子的感受。你能吗,脑子里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