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被你头发毒死,也不愿被这里的水毒死。”她又是抢过田潮姿头发上的簪子,干脆就扔进沸水里:“银器可解毒吗。”
“乱嚼什么呀,我的头发哪有毒呀。这里的水也没毒。我都喝了几口,甘冽可口。”
我实在看不过去:“安南妹子,你怕有毒,等一下你不喝粥,我们喝。”
“都到了中土了,还安南妹子,我是潮汕妹子,你才安南兄头。告诉你,有毒的水不一定有颜色,要是无味的毒,几天或是几月才发作呢?潮汕俗话不是说:吃作吃来,死作死去。我肚子饿得受不了,这东洋妹子说银器可解毒,”她看见陆陆续续来的后生兄大声吆喝:“谁还有银币,先给放锅里煮一煮。”不由分说的,看见一人就搜搜裤兜,毫不忌讳伸手在后生兄裤兜里仔细摸,一看见是镍币就塞了回去,看见了银币不分大小全扔进粥锅里。
方志勇给她一闹,没羞没臊喊道:“喂,你这标榜潮汕妹子,怎么像个安南强盗,告诉你,摸得我大腿根痒得不行,直挺挺的男儿根是有毒的,女人吃了肚子会肿胀的。”
后生帮乐得不行,田潮姿却是羞得脑袋低下去。阮氏琳大声说道:“刚才有个屯子阿叔说,这里的山水有毒,屯子的人怕毒都离开了,这么多人证明有毒,我不得小心点。还有,怀疑有毒的地里种出来的谷子也是有毒。可我闻见热粥香得直咽口水,东洋妹子说银器可化毒,这不叫大家把银币扔进锅里,能解多少算多少。我实在闻不得这香气,想吃也想化毒。”
后生帮全呆住了,直瞪瞪看着我,事情闹开,我也担不起这责任,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后生帮看我沉默,却是炸开:“咱还没打死过鬼子呢,不能不明不白死去,或是邪毒侵入身子有了病就上不了战场。”陈蕙睐看着我,怯怯说:“要不先喂了火猫一碗试试,它的灵性无人能比。看它对热粥如何反应,说到底马是,”田潮姿语气坚定盖住他最后“畜生”二字:“不让火猫去试,我已试了,刚才就喝了那坑子里的水,且熬粥的水也是那里打来的,现在精神特好。”她平日总是让着人家,这次她抢先拿起碗舀了一碗热粥,在太阳底下晃了晃,把手扫去热气,顿了顿,伸直脖子直把粥水倒进嘴里,几口就咽光了,烫得直哈气边揉脖子。缓了口气,亲切的摩挲火猫的脑袋,火猫伸出舌头回报她,在她手臂舔了舔。看着神驹和神人的交集,我都嫉妒了,忘了肚子饿了。后生帮面面相觑,不知该干什么。
马青腾从水坑边过来,边叨叨的:“课堂老师说了,泉水甘冽不腻口,没有异味就没毒。山清水秀的,无雾无霾,空气怡人,上游是深山野岭,没鬼作祟,夕阳远在,这里的山水干嘛有毒呢。我也吃一碗。”他捡起田潮姿放地上的碗,就擦了擦碗底,也不洗洗,直接用碗舀起粥水,吹了吹,学着田潮姿那般,咕噜咕噜倒进喉咙里。一下子,实在有些耐受不住肚子闹腾的也各自摸出碗来,大声喊:“吃作吃来,死作死去。”洗不洗也罢,直接就舀起喝了。阮氏琳朝这边“喂喂”,那边也“喂喂”,没人听她的,最后,连陈蕙睐端起整个锅,底朝天倒进自己碗里,田潮姿手疾快,赶紧伸长手臂端了他的碗,扒开喉咙直倒了进去。还呼噜着:“要死一块死,不能当个饿死鬼。”陈蕙睐拿眼光恨不能扒了她皮。田潮姿笑嘻嘻的,生旺火,打来水,又是再烧一锅。我是没吃,也费事说省点吧,路还长着呢。下一歇脚地还远着呢。好歹过了好些天,大家也经受了许多折难,反而在疑毒的环境下松弛一口气。
紧张过后,我靠着棚子边一眯眼就迷糊过去,半夜给饿醒了,阮氏琳好像没睡,仔细在盯我,我伸手揉揉肚子,她屈身过来,掏出两块饼子递到我嘴边,极小声的:“我搜了他们的口袋,还有这两块肉饼,一点味味的,我知道你不计较。嚼吧!”疏离月色中,我瞪大眼珠瞄了瞄四周,后生帮全睡死了,黑暗中,我能感觉到田潮姿那带有酸意的呢喃柔声:“无毒就一道快活,我心至诚能解百毒。”我捂住她的嘴巴,她竟然在我手掌心吮了一口。是不是装睡,反正一会又是迷糊过去。我不睬她梦呓,四周轻轻响起鼾声,肚子不算闹腾了,口中还有半口发馊的饼子,再睡了过去。
天还黑蒙蒙,东山边射出一束鱼肚白,火猫不但是神驹,还是警犬,冲天就嘶叫两声,我急忙摸索,一下摁住个长头发,赶紧把阮氏琳脑袋搬开,出来看看,借着夜色朦胧光里,那中年阿叔背着一个口袋佝偻身子从山腰走过来,我特知道白族人的秉性,赶紧跑过去迎住,阿叔吁了口气,还是生涩汉语说道:“让你担心了吧,我们住的那里,他们要避开生疏面孔,反正那些陌生人来了以后,屯子里就没好事。我认识你,他们不认识你。你是代外邦人送信送钱给中土里的家人,善事一桩呀,中土眷属也有须救急的家人,你们就是那解救困顿的人。天下穷人一般亲,我也觉得心暖暖的。银元我换了这口袋谷子,是我们在那远山种下的,吃了许久,我们认肯定没有毒性,还晒了许多山珍野味,那是我们认为珍奇的肉脯,不知你们可吃得习惯。那里搜刮完了,还有三块银元没淘得来食品,不要见怪。”朦胧中,我能感到人家喘息的声音,那远山多远全在这喘息声中。
我感到眼眶湿润,赶紧推回他递过来的手心:“殷殷穷人情,天下穷人一般亲,我们在此地睡了一夜,叨扰之下,三块银元不足达心。你看是不是留给族长备用。”他一手推了回来:“送阿叔回见祖宗,只能用我们的至诚和我们的供奉来对天对地。不劳你们费心。”
我实在过意不去:“我们还吃了山地一片谷子,解了大家燃肚之急,就算是对这片谷子的购买,回报阿叔吧。”
中年人淡淡的:“说送就是送,阿叔要回去,谷子留在当地也没用。我也质疑:这头山地种的谷子该是没毒。”他执意退回银元。
我呐呐的:“我们把谷子都碾了吃了,熬粥很香,我们不觉有毒。山水好着呢。要不,留点那边来的谷子熬粥给阿叔喂一点,让他能撑住站起来,不定神志回来,还长时间体会这好山好水。”
“老人家意志坚定,什么事决定了就不能变,我也说不清屯子里的怪事。走吧,你们急着赶路,我也回看阿叔状况,把事给料理了,好等着他托梦给大家。”阿叔留下白色背影,我叹了口气,转身招呼大伙。回到棚子间,他们正等在原地看我俩。我摸摸三块银元,很是压手。
我算了一下,有了这袋粮食,还剩下一点昨天的谷米,我们就主动了,到昆明之前,还有许多乡镇,一近省会,人气旺了许多,不会每个村寨都遇见怪事吧。近路的不能淘换来粮食,可以走进深山一点,那里该能换来一些填肚的食物。坚持到了抗战大后方的省会,找个民宿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国统区通邮政的一直可延伸到粤东北的老隆,那边再取回银信,就可跋涉回老厝,也边派发银信,就近着沿路的地址派发,不必到老厝等泰白婆指定派人送去,省点时间赶紧娶亲造个小批脚,省得老爹整天在我耳朵边叨扰。我把整批银信在省会给邮了,万钧重担就卸去过半。淡淡山雾中,天边那彩霞就像是梦中媳妇从远处探出的笑脸。别人家的良辰美景,我只当是银信一般的派送,娶亲也火急火燎的走个过场。唉,这就是命。
我把棚子间支楞着的简易窗户撑起,一抹霞红从山顶透进,没一会功夫,暖洋洋的熹光给拨开沉重的眼睑。田潮姿抹了抹脸庞,不好意思的赶紧起身,一向都是她最早拾掇走路的活计,今天却是晚了起身。她自嘲说:“心在至诚抗百毒,无忧一觉到天光。”看着人群里都神采奕奕的样子,那担心都是多余的。又是赶路的平常日的一天,我对大伙说:“至诚的民族兄弟给送了一袋谷米和肉脯来,我们是赶紧离开这有毒的屯子呢,还是垫吧一下寡油的肚子呢?”
几个小伙子大声欢呼:“几日的折腾精神紧张,肚子也耗油,一说有肉脯,腿脚马上软了,二马兄头,垫吧以后再走。”许多人都躺下了。
阮氏琳用脚踢人:“喂,那碗稀粥要我这么劳累吗,都起来帮忙,打水拾柴禾,没干活的等一下不给派分肉脯粥,只喝冷水。”
那些年轻人朝她只是作揖:“安南仙儿,你就行行好吧,你有菩萨心肠,仙女身段,田螺姑娘的勤劳,你就帮我们多做点,心想事成,来日找个好夫婿。”阮氏琳恨声不断,踢得脚尖生疼,他们一个个睡倒了,就是不肯起来。
我知道年轻人长身子贪睡,我捶捶发酸的腿脚,要去帮忙生火,两位妹子同声止住:“二马兄,老胳膊老腿了,你就再歇一会。”
阮氏琳抢去我的砍刀,自己去捡柴禾,田潮姿也占住生火的位置,叫我再睡一会。轻叹一声:“冯二,何德何能有这般福气,两个妹子这般服侍我。”我把嘴巴一努,示意了谷子肉脯的口袋,也就不管她俩了,倒头就睡。
不知多久,突然间给一声尖叫吵醒,好像附近山崩天裂般,田潮姿捂紧自己嘴巴,惊恐的看着锅里。我赶紧起身,顺着她眼神,原来是几只山鼠瞪着眼珠,在沸水里翻滚,吓得她花容失色的,我看着有点滑稽:鼠干从沸水底翻滚上来,冒了一下头,又给沸水翻底下了,鼠头冒头时尖烁着两只眼珠里好像质问:要啃就啃吧,干嘛这么折腾我。田潮姿结结巴巴说:“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没看清楚就扔进锅里,咱就吃这个?”说完,她躲一旁,连续干呕不断。我想起,她几天前,对着黑黝黝的枪口还没这夸张的表情。
阮氏琳拾了一捆柴禾,过来一看,夸张地说:“原来是腌制鼠干呀,阿叔真大方,招待贵宾用的肉脯都给拿来了。我是劳作贵宾,要多吃一点。”
田潮姿迟迟疑疑问:“他们就吃这个,还是招待贵客的?”
“傻妹子,这东西可口,特别补,好不容易才有的,比穿山甲野山羊都好吃,少数民族有手段,山鼠狡诈,很不容易才抓到的。闻闻吧,多香呀。”
田潮姿还喘息不停,不断说:“就是这肉脯,我看了喘不过气。我就不吃了。”连带着眯觉醒来的马青腾过来看看,也是不断惊叫,干呃着说:“唉,少数民族就爱吃这些奇奇怪怪的食物。”
阮氏琳嗤笑他:“你呀,就是要讨好东洋妹子,装作和她同个脾性,就不要装了,这是山里特有的野味,对劳作疲倦的人特别补,你嫌弃,不会吃到嘴里还吐出来,浪费了好东西,等一下真不分给你。”
我也说道:“不是少数民族才吃的,闽地的人也爱吃,他们抓了以后,用辣椒八角腌制以后,是留个孕妇补身子,有多了才给长辈吃一点。尝过了就忘不了这味。”
好像撑足了以后,大家都忘了屯子有毒无毒的茬,反正一个个精神焕发的,不管有没有吃到肉脯的,都是好样子。连同田潮姿也是神气饱满,大家站起来准备上路时,我总觉得在哪里有一双骨碌碌眼珠盯着我们,我大声喊:“山有山神,水有水仙,屯子该有继承,长辈会有祝福,天地昭昭,驱鬼赶妖,屯子会有兴旺的一天。”我带领大家,朝那族长准备登天的棚子间恭恭敬敬的弯腰致敬。
我还大声吆喝:“批脚和活人砖在此地立誓,我们四十九人路过,都喝过这里的甜水,吃过这里种出的谷子。天地为证,有谁日后返回,一定在附近山野摘了鲜花和鲜果来祭拜,这里和中土广袤旷野一样,都是娘娘歇息的好山好水,鬼魅带来外邪,娘娘的子孙一定奋发驱赶,清一片干净环宇,有紫竹林一般澄蓝的仙境。”大家瞬间肃穆,恭恭敬敬地鞠躬。
我走在东去的队伍前面,心中暗暗叹息:人家崇尚白色,顾名白族,白是单纯至善的象征,可纯性太白了也不好,屯子挨了一通欺骗就认为不白了,给两个外乡异人说屯子有毒了就丢弃了,或是两个妖孽另有企图,还嫁祸于山仙水神。一个屯子得多少年开发才聚起百几十人的气息,百多年的功业,一载几年就荒废了。那是祖业奋发多年才有的落脚地呀。说一张至白的纸张,只是落了一点尘土就嫌弃不纯了,把纸张迎风一吹不就干净了吗。中土甚好山水,一派旖旎,就算来点阴霾毒雾,太阳一出就荡漾得干干净净的。我诅咒那两个坏透的外乡人。我揉了揉肚子,恨不能肚子哪里不舒服,证明屯里人的话没有错。可队伍里又是充满嬉闹声,没人有闹病的样子,我舔了舔嘴唇,还在嚼巴鼠干肉脯的香味。
我无心听队列里的嬉笑,跟着火猫的踢踏声,回归批脚的本分,陷入长长的思索,心中还在琢磨白姐的涅碦长吟与火神阿姐的义愤斥责,我心想:只要不违本意,可把两人带给的侨批修辞得或圆或方,两份侨批一次表述,想想老爹这些年走侨批趟江湖对侨眷的交付,我琢磨过去的所看所想,心有咯噔,那是还得多一层,什么修辞符合娘娘水袖的飘向,火神奶奶和大姿娘两位女强人捎带的侨批是有些抵触,又都是要我语言表达的,且是带给同一家的,我该不该在中给拾掇包圆,可我怎样才能表述才能不违反侨批业的诚信?我把脑袋瓜想疼了也没个结论。
时常伸长脖子望前方,滇地首府的味道我已是闻到了,从小路拐上大路时,人烟没那么稀落了。
突然,上人站了起来,神情落寞,好像欠了谁许多情分,只是望着天边,缓过神来对大家点点头回家了。对着冯上人的背影,五娘转起身来:“要是我呀,回到粤东地头,找到白非姐她爹娘,逢爹说爹话,逢娘说娘话,跟娘说白非姐肚子装了个菩萨,害怕生出个孥子给人叫是小土匪,跟爹说,肚子尽是洋墨水,还有诗经五书,挤得小娃娃放不下。什么时候菩萨捧着诗经和五书从肚里出来,才能腾出空来生孥子。”半腊毛嘻嘻笑着:“我看你是逢鼠说鼠话,屯子的鼠干肉脯都给你吃了,到现在还没消化,说话间尽是肉干鼠味。”“遇见你个大头鼠,我不但说鼠话,还说鬼话吓死你。”大家笑闹中,两人嬉笑怒骂,拉拉扯扯,我看就是当年走侨批那队伍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