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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营地殷殷

奶奶指甲挑开封口,掏出纸张看了看,明显诧异了,对着朝阳又是看了看,递到我手上:“老太婆不识字,你走侨批,好歹识一点,给我念念。”我余光瞄了瞄,也是奇怪,就“送达银元侨眷应急”八个大字。接过信张和信封,我也是不信,赶紧的从信封封口瞪大眼珠再细细瞧瞧,没了,就是捧在手上那张纸片,瞬间明白,大姿娘有嘱咐:“一定送到爹娘手上。”我给奶奶念完,老人家使劲瞪着我。我惶恐,逐字指着给读出来。恰好田潮姿过来,奶奶把纸张给她看了看问:“什么的意思?”田潮姿结结巴巴的说:“这八个汉字我懂,就是收到银元要给需要的侨胞救急。”磕磕巴巴的,好像银信里字数少了是她的过错。

奶奶眼神转了转,突然说道:“我明白了,还是在白妹头算计中,大兄头,她想说的话都在你肚子里,能说说她要你给她爹娘转达什么吗?”

我这才敢正眼看了老太婆一眼:“我刚和白姐碰面就昏了过去,听他们说,白姐指挥我们的人和她手下给我抢命,三两天的,等我醒了,她就给了这信封,其他不知道了。”老太婆瞪我一下,低下头问阮氏琳,她正仔细拂去银元面的土尘,细细放回口袋里说:“白姐姐恶着呢,马鞭赶着我几间草寮里来回转,我怕马鞭削去我头发,双手捂住头,记不住她吼些什么。”她说完,轻手轻脚从老人眼皮下走开,把银元放回马兜里。老太婆又是把眼神转向田潮姿,小妹子举手摇了摇:“好奶奶,我刚唱完一遍,白姐姐是以歌代话的,过程全在她歌声里,还要我唱呀?能不能让我睡一觉再唱吧。我太累了。”

火神奶奶长长叹了口气。突然朝天上喊:“猿童们,你们干嘛不去跟着白姐姐开山辟地,瞧瞧人家胡须佬,跟着她才几天不见,就能哼出:草寮亦有瑶台乐,横马金戈跃昆仑,地沟文豪呀。”

从树上传来杂七杂八的声响:

“火神奶奶,我们就是愿意跟着您,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图的是下辈子做您孩子,老地人说,您的奶汁比唐僧肉珍稀,吸了有千年修为,还是您的喽啰小妖。”

“奶奶,老地人还说了,您是洪宣娇托生,日后会管着一帮女营的,能给我们照应着每人一个媳妇。”

“奶奶,我也能哼两句:树巢亦有瑶台喜,讨打猿童就跟你。”

火神奶奶啐了一口:“乳腥味还没消,一个个就学坏了。”

“哪坏了,老猿祖,我们讨媳妇是为了生更多的小猿童,好让你带两代猿人,这也算祖孙三代猴缘呀。”

林子间响起一片笑声,我们趁奶奶猿童笑闹中赶紧把粥水填进肚子,倒头就睡。我靠紧藤匣篦,闭着眼睛竖起耳朵,人睡耳朵不睡,听有无不协调的声响,特别是两位小妹的叫声。可心里清楚,人家要是硬来,我们也是没法子。火神奶奶和猿童的嬉闹声像是催眠曲,送我们入梦乡,树枝干草床真比家中锦床棉被舒服。

不知啥时候了,火猫欢快嘶叫两声,这才把我唤醒。一个打挺我跳了起来,一排排树林迎面而来,我使劲蹦哒两下,还好,头有点晕,人还精神。林子间把我裹住,同时里,还有一阵肉香也扑鼻而来。火猫得得跑来和我亲热,拿鼻子蹭我的脸。

不远处奶奶赞叹道:“好一匹神驹,骨架奇通灵性,人和马驹也是讲缘分。喂,湘南老姐认识潮汕弟妹也是缘分。都是白妹子牵来的。”我不知应她什么声音才好,只是吸溜几下鼻子,细微表情没逃过火姐的眼神,她已扫去那使人害怕的犀利,倒过来是一副慈祥模样,缓缓说道:“你们已是耽搁了好几天的时间,肯定急着赶路,歇好了喝点肉粥就上路吧,本来还有许多知心话要和你说。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起。”

语调听起来没那么怕,我还是心跳得慌。听她口气,是大姿娘的至亲,可她俩一副德性,刚刚见面没胆儿非吓坏不可。好像一铡刀临近脖子突然撤了,递过一颗蜜桃,刀口人没缓过神,好像蜜桃会硌了牙。阮氏琳突然大声喊叫:“好香呀,我好像闻到天堂我娘给我炖肉吃。”一睁眼看见火神奶奶,吓得一机灵,跑往林子深处大喊:“尿尿了,受不住肉香诱惑了。”

旁边的猿童说道:“好奶奶,你就收了这安南小妹,叫她作你帮手,我们不能累着您,再过几月几年的,看着哪个猿童顺眼,赏给他做媳妇吗。”

“这安南小妹眼珠提溜转,心眼多,你们降她不住,小心她把你们的男儿本钱当野岭鲜果给嚼了。”

“您佬留下她,给段时间调教,肯定是个好帮手,过后是个好媳妇。”

我给阮氏琳烦透了,偏她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趁她不在,赶紧说道:“安南妹子心眼活络,正是做非妹的好料子,一定是奶奶的好帮手。再说了,要是她能这儿扎下根来,做上老板娘,那我们侨批马帮路就算半道有个驿站,也省去许多意外节枝。”为难节点,我就不当什么正人君子了,能甩她出手,心境好很多,尽管人家也帮了许多忙。

“奶奶,你瞧瞧,出门在外,领头的就如爹娘般,这带队兄头都说了,你能给这姑娘仔一个出息,要不就留下她吧。”

“奶奶,我们为过路侨批社给了许多,留下他们一人,算是对我们的回报,如今社会危乱,朝不保夕,其实是为他们养活一人,我们揍东洋,不定什么时候就躺下了,我们把她护住在后方,留个安南妹子也好为哪个猿儿拾掇骸骨,特别是没开瓢的瓜蛋留点花香,下辈子就能及早结成菓子。”

奶奶瞪起眼珠:“你们当年一个个在我面前起咒发誓,说是非要跟着我钻山沟的,如今要留下人家妹子,问过人家没有?国难当头,冲天炮筒化成抗倭激情,不都是东洋鬼子害的,安南妹子和东洋小妹都是活人侨批,送回侨眷里要当面签收的。老兄头,这安南妹子乍回事吗?”

阮氏琳身后回应:“我爹娘都死了,我是活人侨批不错,可就要这老兄头签收的,他不肯负责任,半途就要甩掉我,没门!好奶奶,我知道他怕你,你帮我教育他,这块牛骨垛,白姐姐炖了他一顿,半硬不酥的,您再给他好好炖炖。猿哥猿弟们,这队里不还有个东洋小妹吗。”

“是啊,东洋人祸害了我们,要不我们留个东洋妹子略作补偿,深山野岭飘起妹子歌声,我们爬起树来,劲头就更足了。”猿童们七嘴八舌的。

这下我不能不开口了:“东洋妹子不能留下,她其实是潮汕女子,抗倭黑旗军后人,她这次来,是想去告诉滇西缅北那些被欺骗的东洋士兵,不能在这里祸害中土人及邻国人,上溯几千年,大家是一个种,中土徐福是他们的祖先,怎么大家共同进化,东洋反倒狼性凶残,血口狼牙撕咬原先祖宗地。”提及田潮姿,我这文盲人突然来了思索,口齿伶俐的好像文化人。

火神奶奶猿童们一眼:“都给我住嘴,留下个妹子,你们做起事来只想给妹子看热闹,哪有什么心思在深山野岭里。你们这般年纪还是站树上撒尿的主,等你们能安心扛锄把扒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时,才是考虑炕头有个女子的时候。安南妹子,你就是个坏心眼,不想和我猿童们玩过家家,拿人家妹子当挡箭牌做什么?快去,给你的侨批领头人舀碗肉粥来,我知道你赖上他了。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告诉他们,这些是奶奶慰劳你们的,不收钱,看着锅边,他们好像饿狼滴着口水围着肉排般,却是不敢呼噜一口。还有孩童儿,我从白妹子入行中悟出这个理,强扭的瓜不甜,我九弟对她好像帝王对杨贵妃般,可她就是不肯为九弟留个后,强留了她不也没甜果子吃吗。人家两位妹子是活侨批,就不打这个主意了。”

阮氏琳急忙给我舀来一碗肉粥,巴巴看我吞下,奶奶示意再舀一碗,我又是给呼噜了,几天里实在没吃过这么香的粥了。吃相不雅,奶奶微微笑看,阮氏琳听奶奶说不要钱,等我吃完第二碗,连碗都没洗,赶紧去舀肉粥,再不递来,她那饿狼般吃相,差点把碗沿给啃出个口来。趁着他们围着大锅转,奶奶眼神示意我到一旁去。当然,虽说奶奶现在心情好,可打不住什么来了怒气,我心又是颤颤了。

奶奶盯住我说:“唉,大兄弟,算我求你了,你们潮汕籍人同乡就说是胶己人。”当然,她学了个潮汕俗语肯定是从大姿娘学的,现时非儿们同在山沟沟里住着才是胶己人呢。口音浓浓异乡味,可我听得很亲切,说话间,火神奶奶也是胶己人了,没了戾气,反倒皱皱的眉纹里有点祈怜的闪光:“白妹子托你那银信,虽说只有八个字,可她还有千言万语都在你心中吧,你有阅历,她递眼神,你就能源源本本复述给她爹娘听。等你这趟银信送达回来,她肯定会亲自找你去,问及她爹娘的事。我要你转达给她爹娘保证,就要她为我九弟留个后。完事了,千难万难的,一定护送她回趟娘家,还有为她置办嫁妆田产。对她,我又捧又宠的,教了她许多道上本事,当然,她悟性好,一学就会。对她,我是不敢硬来,硬来也没用,我九弟的魂全在她身上。我爹娘临了嘱咐我,一定得给家族留条根,不然我下去见了二老,他们会活剥了我。白妹子也是烈性子的人,偏我九弟迷上她了。其实,世上女子千千万,偏偏我九弟听了她一句山歌,窍魂就给她夺了。曾经在我主持下,续过一女子给九弟圆了房,我看了他不在意那女子,俩人别别扭扭的,过后生了孩子,不久就夭折了。这不,男女之情强来不行,只有两性之间融合无间,才生出聪明强壮的后人。

“唉,至此以后,我九弟对女子没了兴趣,我忧心呀。当时那刻我看九弟蔫不溜秋,由我做主,在道上想拦一单肥票,看我九弟听了人家歌声,来了精神气,魂魄飞了她身上,就由着九弟的意愿,放了她家车马,接了她上山,眼睁睁看着他俩出双入对,好像挺恩爱的,就是不肯为九弟生一个。我知道,她家是懂药的,懂服用或是敷上不怀孩子的配材。偏我九弟让着她,由着她,耍枪飞镖,诗歌吟句,就是不做女人。唉,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我求你了,我这些话,你也当侨批银信捎给她爹娘,叫她爹娘劝她做回女人,为夫君生个孩子。战乱当下,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躺地上了,贼王山人的,哪里能住下就是家呀。过去那年头,刘永福,陆荣廷能由贼王转正统入正道。现在学不来了,不同年代没了机会了。湘西及十万大山贼人太稠了,一块肉,几十条狼都舔过舌头来闻,争不过众家。要是安南地能开出另一片天来,我也当祖地了。我呢,横尸野岭野狗啃食没有问题,可把心愿圆了才叫善后呀。要下去之前,总得让我抱抱侄子才行。”皱纹里双眼眨巴眨巴,突然愣神呆呆看着我。

“唉,火奶奶,我见了白姐,那是草莽见了王母娘娘的迷瞪,就更不要说去见她的爹娘了。侨批俗规是有什么送什么,当事人签字就算完事。不能给多不能算少。她没嘱咐的,我是不敢多说一句,我只能说,你的一番嘱咐,我也当成侨批,一定带给她爹娘,也一定把她爹娘的话捎回安南地,原原本本复述给白姐听,至于她爹娘怎么说,那是人家的说辞,我不能添一字多一句。这是侨批业的行规。”

火神奶奶长长叹口气:“潮汕侨批人太实诚了,软硬不吃,带信不歪不扭,老爹老娘呀,你们大女只能做到这了。我也递了侨批了,人家怎么接,那是白妹的事,咱家能不能接上后,听天由命吧。大兄头,我挤出的款待也算我侨批的费用吧。”老人家拿袖子擦擦皱巴巴的眼角。

我本要叫大家按自己的用度给出费用的,可现在我左右为难,吃完肉粥是该上路了,给钱吧,人家说我不收捎话侨批,不给吧,猿童的活和粮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我们能装糊涂蒙过去吗?哪个猿童发了狠,背后摆我们一道,我的侨批和活侨批或是有闪失了。我暗暗叹口气,巴巴看着周遭,那些活侨批一个个正朝我看过来,暗中又是瞄了火神奶奶一眼。我大声喊道:“兄弟们,反刍肚子肉香,我们侨批队就上路了,火神奶奶叮嘱我们,走深山野岭要留意。此刻我要给自己的宿营费用,奶奶说了,她也有侨批要捎,送侨批费用和宿营用度正好相抵。你们自己掂量,该给营地留下自己的那份用度,掏出来给吧。”我想,他们知趣,人家地盘上,出手不会那么小气吧。

火神奶奶也亮出嗓门:“孩童们,他们就要走了,演出猴戏给阿兄们看,顺便送他们一点粮食吧。”

“得嘞!”猿童们一声呐喊,去到自己那棵树巢下,伸出猿臂扒拉树干,几下蹭蹭的就上了树,一个个拿了小袋子,有多有少的捏紧小袋口飞也似的下树来,眼睛瞪着我们。阮氏琳眉开眼笑的,赶紧从火猫兜里掏出一个大袋子,接下猿童们小口袋底朝天抖落,一边喊道:“我就几块小硬币,也不知哪去了,你们那活人砖口袋有钱出钱。我干活就算给钱了。”她坦然接受粮食,大口咧咧的指挥别人给钱。

陈蕙睐、马青腾、方志勇、田潮姿他们知道轻重,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块两块银元,在我面前晃一下,小心翼翼放火神奶奶跟前,还给奶奶鞠躬。有个榜样了,许多后生子赶紧也掏出银元来,挤着要上前。

火神奶奶突然激烈咳嗽几下,胀红脸喊道:“拿我的话不当话是吗?”她又是露出凶巴巴的眼色来。大家愣住了。我不敢回话,低着头就要转身,田潮姿牵着马跟上,一下猿童们给围了个半圈,恶狠狠看着我们,谁喊道:“哪个兄子,敢惹奶奶生气?”

唉,我又是欠下了,一路几天里欠下多少人情了,实在是我不想的,老爹教育我,别是无端受人家的恩惠,那样会一时甚至一辈子惴惴不安的。我过去奶奶跟前,深深鞠了一躬,余光里看着奶奶瞪我问:“敢不收我的侨批吗?”我嗫嚅着:“我哪敢呀。您老的嘱托是我银信第一封,白姐的纸片只能算第二封。”偷眼看去,火神奶奶眼神里才略微有点笑容。我把嘴巴一撇,阮氏琳领会了,高兴的把奶奶跟前的银元扫进手心里,不断小声说:“多谢奶奶赏赐!我们记住奶奶的好。”她也不还回谁去,直接把银元和口袋粮食放一起了,塞进马兜了,其他人见了,赶紧收紧自己手心的银元,退回人群后面。人世间最没规矩的团伙却是对侨批讲规则,送温暖,虽然有点暴力,滚烫的还在我们心里。

这阮氏琳送不出去,恰好为我办事,在这方面,她总是一下就懂我的眼色,让我有个台阶。我有点讨嫌她,好像也离不开她。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活侨批他们也就跟上了,身后,火神奶奶在训斥猿童:“他们是回中土救急侨眷的,还有许多有志兄子去打倭寇的,你们计较什么,要不,哪个也跟上去,回中土当正规战士去?”

冯上人站起来,大家才从童话般晃回神来,半腊毛口中啧啧叫:“我们都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安逸过了大半辈子,没机会体验那国之不国,全民抗命,英雄气概。连土匪也有国家情怀,人民意识,做华夏人真好,做潮汕人真好。”五娘呲他:“再有倭寇来犯,你个卤蛋壳当钢盔。”“你就是那倭婆子,充什么五娘,我拽你个毛发盔锅。”两人嬉闹跟在上人背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