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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火神奶奶

灰蒙蒙的密林里大树下突然有了各式营帐,虽说破烂不堪,可挂头顶就足够,那可遮挡大颗露滴,营帐下还有柴禾搭成的床,铺着草,和草寮里的差不离。后生帮高兴了,能在这美美睡上一觉,松松紧绷的筋骨,那胜过家中的锦床。我们身上的露湿干了一茬又湿了一身,浑身骨头凉飕飕的。生堆火烧口热粥喝下,胜过酒楼宴席。安南地雾气重,尤其是夜间,为了赶路,日夜颠倒,也是没法子。看着一切是那么神秘,却也安静,我吩咐下去:“大家生火煮粥吧,我四周看看。歇到中午起身赶路,争取上半夜到下一驿站,把赶路时从夜间倒回来。”正儿八经是个队长。

大伙的干粮是不多了,急需补充,大家匀匀,先烧口热粥对付对付。几年前,听老爹说过,这里没断过人,歇这里的人主要是大的马帮,或是黑道土匪。顾不上讲究了,我四周看看,能不能寻人兑点干粮。我把火猫拴短一点,怕它嘴馋啃吃带露珠的青草,再地面放了一团干草,先在它嘴里塞两块干饼,让它慢慢咀嚼地面的草料。

我低着头,好像欠了田潮姿许多,不敢正面看她,口中喃喃说道:“我睡了两头三夜,你没怎么睡觉,赶紧歇下,火猫由我看着就行。”

阮氏琳过来,牵上田潮姿的手说:“咱就不管这冯老头了,跟姐一个营帐去,烧的热粥两人喝,就不给他了。”这安南妹子一会电闪雷鸣,一会艳阳普照,谁也看不懂。队伍中就是两位姿娘子,姐妹俩相护相杀,都是因我而起,不免有点得意。田潮姿顺着她,跟着她身后去。

我啃了一块有馊味的干饼,轻轻吁口气望去,远远的,还有一苗灯火。高兴了,有人烟就能交换,我在心中祈祷,老天保佑,但愿那苗灯火能给大家带来宽心,有粮食能换,少点也好,够大家在下一站前吃口热粥也行。没等我祈祷完,再四周看去,灰团团席卷而来,雾气又是起了,空气中好像能拧出水来。好失望呀,那灰蒙蒙四周中硬是没再有灯火苗可见。

此刻的火苗就是夜间启明星,我拨开雾气水珠,朝那灯火走去。远处望去是一草寮,而火苗却是气死风的马灯。我更高兴了,这里能找到点油的灯,人烟气就更浓了,或许在人家这里还能讨口热水喝喝。

树上不时滴落豆大露珠,如是恰好地滴在脖子衣领间,能把人凉了一哆嗦,我顾不上去摘藤匣篦上系着的斗笠,缩着脖子往火苗那走,火苗垂挂在草寮中央,我在门口使劲咳嗽一声,算是提前给人家预示,等那人转过身子来眨巴眼珠,灯光下是一老妇,我松口气,却也失望,一个老妇在此养命,或是逃难来的,能留有多少粮食,我尽量放低声音:“老人家,我们人多,还有马驹嘶叫。是不是吵了您的闲晨?”有点奇怪:说老妇人凌晨时分该是睡觉的,却是不掩门,而且是头发丝整齐,给梳得一丝不苟,不像是从枕头边刚刚抬头样子,瞧了瞧门边,是有木溜条做成的简易门板,干嘛不掩门睡觉,或许是火猫撕咧两声吵醒了老人家。可起床梳洗的动作也太快了,粗布衣裳没有皱褶,一下子就清清爽爽来迎人,像是专门来接我们的。

“一点不闲,正等着路过客人呢。”昏暗火苗下,老人家似笑非笑看着我,能感到两只瞳子的精亮。虽然还在安南地界,她全是中土口音,亏我走南闯北,口音能辨,大致是湘南一带人。

有求于人,我谦卑说道:“老姐姐,我们响动打扰了你的清修,过来路上,遭遇湿气毒虫,许多人为了避开瘴气,紧着赶路,耽误筹粮,您这里能匀点粮食或干粮吗?我们能给更高价钱。”我有点不抱希望的。

老人家看了看外边,举高马灯四下晃了晃,干脆一口把马灯吹灭,雾气中,只剩下个囫囵身影。她不理我,闪身出到外面,在外面朦胧雾气中仔细打量幢幢人影。嘿嘿笑道:“不是姐人,却是奶奶。闲妇忙人,正好帮衬,人没诚心,天地皱眉。这么久了,没生来一堆火起,我留一灯火,干嘛不来朝拜一下火神奶奶。”

我嚼出其中味道,赶忙掏出两块银元说:“火神奶奶,不知您候驾于此,我们只是一群路人,您老久留此地,该是老天留给我们的引路人,两块银元,不成敬意,孝敬您的。”我忙把银元递她手心,她并指轻轻一拍,银元飞得老高,我下意识的赶忙接住,双手揉揉,能感到手背一阵生疼,心里暗暗诧异,安南深山野岭中,也有硬茬子人,还是老妇。

她嘎嘎笑道:“无功不受禄,奶奶叫火神就是以火御敌,以火暖心的。瞧瞧你们那后生子,一帮人吵吵嚷嚷的,半天生不出一堆火来,知道你们赶路累了,想在此歇息一会,可雾气侵身,柴床湿渌,没火堆喝不了热粥,四肢活动不开,下节路你们可怎么走?躺下一人,小马驹另有用途,轮流背他上路吗?”

我拍了脑袋,光急着口粮事,忘了后生帮都累了,当下要紧是恢复体力了,攥着银元有点尴尬,团进手心拱手给老人家作揖道:“火神奶奶果然灵通,两声嘶咧就知道是马驹仔,您是道上祖宗,是老天留给我们的领路人,就请老人家给帮衬指路。”正说着,陈蕙睐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天已大亮,大家脸上颇有沮丧,巴巴看着我和火神奶奶。

“火神奶奶是江湖给的尊号,吃大户打汉奸揍东洋用的,你们是江湖人吗?我看不像,一帮乳牙未脱,而你满脸风霜,该是领头人,路过干什么去?”蛮地口音,可大家还是明白了。

“满脸风霜当然是水客人,东洋人封锁很严,不得已走旧时马帮路,遇见许多意外,因此叨扰火神奶奶。”

方志勇突然从草寮背后转出来,怀中抱了一团干草,喜滋滋的说道:“我说生不出火堆呢,原是雾气打湿了枯枝,柴禾床上硌骨,还是垫上干草好睡觉,老天给留下这堆干草就是关照我们的,里间还有,大家拿一点生火铺床,太累了,柴禾床爬上蚂蟥和蚂蚁就不管了。”

大家欢呼一声,顾不上我和火神奶奶,就跑向草寮背后的茅屋间,每人抱了一团干草来,天上不会掉馅饼的,我赶紧喝道:“站住!都没问过火神奶奶,就擅自拿了人家的东西。”后生帮才不管我呢,拿着干草就要回营帐去。

马青腾尖着嗓子回了一句:“不就一团干草吗,在家里一文铜板可买两捆。奶奶呀,过来,我这有块硬币给你。一起买了,加上两位姑娘用的干草,你就不用找零了。”

方志勇也是嘀咕:“奶奶,你不是专门给人送温暖的吗,我们累垮了,赶紧回去生火熬粥睡觉好赶路呢,醒来再谢你。”

陈蕙睐不哼不哈的抱了干草就往回跑,火神奶奶地上捡起一小石坷,掂着指尖弹了出去,陈蕙睐哇了一声,扔了干草干嚎:“什么烂草堆,还养有蜈蚣咬人,疼死我了。”人一下扑倒草堆上,像是马驹啃食埋头草堆里,其他人都收住脚步,不敢造次了。

我赶紧喝道:“你们都惹恼奶奶了,快过来道歉。”陈蕙睐揉了揉脚后跟,突然大叫起来:“阮氏琳,快来帮看看,我把蜈蚣毒揉散了,腿会不会肿了起来,不然我还怎么赶路。”

天已是大亮,身边人朝陈蕙睐脚看去,他杀猪般喊疼,可脚跟没有伤口,大家这才知道厉害,想笑赶紧憋住嘴。阮氏琳和田潮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声赶快咽进喉咙里。

奶奶一本正经的说道:“草团不烂不湿,喂马垫床都很好,过路马帮要时,每捆并柴禾床要块把银元。深山野岭间,我是好客,那是对清爽明了人。来往马帮土人的人对我客客气气,叫一声奶奶。乳腥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撒野。要什么东西,问了主人没有?”陈蕙睐缓过神来,紧着把草团抱回茅屋去,留下一根草梗插自己耳旁说道:“火神奶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卖了我也不敢了。”那滑稽样逗得两位姿娘子笑个不停。僵硬的氛围轻松了许多。.

“麻一下脚跟,你就学乖了。瞧你样子比他们年长一些,可就没你大兄头讲究。过来就是客,客人得有客人样。”奶奶满口蛮音,不紧不慢教训后生人。陈蕙睐不敢吱声,低着头。

田潮姿柔声下气说道:“火神奶奶,我们都是走了一夜山路,他们都累坏了,就想找地歇息一会,没曾想冲撞您老人家,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了吧。”

马青腾过来,嚷嚷道:“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阮氏琳,你有办法吧,能生堆火吗,再借我一点干粮熬粥吧,和一老太婆纠缠啥的?刚给一伙非儿修理过,很是憋气。我伸个老腰,深山老林,非也才神气,干草前,咱也当一会匪得了,抢天抢地抢无赖,山间灵物,不就几捆干草吗,值啥了。人累了,能不能心不累呀。”他骂骂咧咧的过来,把脚踩一树桩上,人一弯腰,故意露出别在腰间短枪。

大伙大惊失色,想去劝阻马青腾,没来得及。

火神奶奶偏过头去,睥睨一眼地嗤笑:“吓死老太婆了,小白脸哎,乳腥未干想当匪也不够格,就你那样,山野的地虫山鼠都能咬死你,充什么大头妖怪。知道吗,营帐下柴禾床是用香辣味挥发树枝搭的,根本爬不上蚂蚁和蚂蟥,秋蚊也不会打扰,在这偏僻老地,比你们家的锦床睡得舒坦。孩童操持许多心力才备好的,尤其是这柴禾床树枝,那是从各处伐来的。你累了可到山间野地睡去,行吧你?冯子材率军出发时就把这片营帐留给我爸管理了。”谁能说清她爸是啥人,马青腾不知轻重,火神奶奶也杆上了。

马青腾偏偏不顾大家的眼色,装模作样拔出枪来,拉了一下枪栓,大喊:“老太婆,你就编吧,天地万物,见者有份,就睡一下你的干草,能折断几根草梗,你不讲理,我也不啰嗦了。枪口下能有几捆干草?”

火神奶奶讥讽笑道:“白脸崽,你说枪口下能有几捆干草?”她从茅屋里抱了一捆草团来,塞进田潮姿怀里说:“姑娘崽说话中听,瞧你稚嫩的脸,你老爸也舍得让你出来颠簸,奶奶给你一捆草,一半生火一半垫床,乖乖女,回去歇了。你能叫你小白脸不要吵了吗?”接着老人家只是手握一把干草,递了给阮氏琳说道:“你拿去引火熬粥,记住了,这是给你们领头的,你怎么能说不管领头的,出门在外,要尊重领头人,熬了粥,尽着他先喝,他喝完了,你才可尝一尝。他的话还算人话,可他没调教好小屁孩,罚他在此陪我说说话,许多事没掰清楚。”我大吃一惊,隔了老远,阮氏琳置气轻声说了一句,她居然听到了,奶奶是个有心人。

阮氏琳哭丧脸说道:“火神奶奶,您老英明,可我又饿又累,也要生火熬粥,吃完睡觉,我给几块小银币,你给我一捆干草好吗?”

奶奶斩钉截铁的:“不行!我看出了,平日里你老欺负小女孩,今天就让她回报你一回,你依偎她身旁睡觉,求她不要蹬脚,让你睡安稳点。”

“您佬怎么知道,会不会管太宽了。唉,我老不给人待见,兄头我要陪,响姐马鞭抽我,你也让我当孙子,我不如还睡没垫草的湿渌柴禾床去。”阮氏琳把哭声咽在喉咙间,听出很伤心的。奶奶没得商量:“柴禾床也不是能随便睡的。”

“年轻人,你找出蜈蚣没有?你抓出蜈蚣来,我也给你一捆干草。”

方志勇喜出望外:“奶奶,那蜈蚣贴地跑了,我要一捆干草得了。”

“你就是不诚实,考你一下,你居然撒谎。你真看见蜈蚣了吗?回一旁呆着去。”陈蕙睐拉了脸,却是不敢吱声,一旁看着。

方志勇大喊一声:“老太婆,你太欺负人了。”不知死活的拔出枪来,冲着天空,说时慢那时快,奶奶一弯腰拾起一石子,两指一挥,石子正中方志勇手腕,他胳膊一歪,正正开了一枪,斜刺里子弹飞向山谷间。

突然从上面传来一声问候:“奶奶,你和谁过家家了,那输了的人罚他来树下张口接我那泡晨尿。”我们都惊了,树上有人?果不其然,许多树上都丫杈间都搭有鸟巢般的小草寮,一些枪托还从藤织枕头下露出来。一人从里面伸出胳膊骂道:“奶奶,打石子磕他舌头,这嘴巴长得真不规矩,舌根太硬了。什么的短枪会咳嗽,能不能叫他连珠爆响,我梦里看见奶奶给娶媳妇了,多点喜庆才好。”他不管不顾的,撅起屁股就冲地上撒尿,接着又是躺下睡着。

我们惊呆,要真是方志勇朝上开的枪误伤了树上的人,人家若发飙,该是全队覆没。

“你要尿还是要飚,上下大小窟窿软和点,这里还有两位小姐姐,看见了肿硬起来那不打了高泡枪。”这话又是把大家都逗乐了,可大伙把嘴巴抿紧紧的,不敢笑出声。

袋子里有钱的赶紧拿出一块银元,围着火神奶奶要买干草,也有节约的就回头想在树下靠着算了,小心望着树顶,看看树上有没有草寮,别是以为掉落露珠,怕是鸟巢上滴下的尿液。马青腾弯腰给奶奶鞠躬,小声说道:“火神仙婆,这里的树长得有点八卦,阵势我不懂,给绕迷糊了,脑袋没管住,嘴巴就乱窜,小子给您叩头了。留我条小命,我还要和东洋人作死去。”他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响头。我们都听到火神奶奶轻轻叹息一声。她没接钱吩咐道:“两位妹子,你们就把茅屋里的干草给匀派一下,大家都垫一些,够用就行,不要全给烧了火,火炬相传就能堆火垛了,干草省着用,得来是费了点功夫的。”

我赶紧的:“奶奶,您说对了,我是带队的,我给分派一下,您看着集中收钱。”

火神奶奶绷紧脸:“我的话没完,你别走,陪我把话唠完。”

我现在是老人家孙子般,人家说啥就是啥了。瞧见阮氏琳脸不是脸,鼻不是鼻的,田潮姿给老人深深鞠躬说:“草料分配就由阿姐了。我们那火猫神驹和您火神奶奶有缘,名头很像神奇也像,一闻到您老气息,就欢快叫了,我敬马去,队长和您唠,他没时间照顾它,还是我看它去。”她没等奶奶回应,一溜烟就跑了。“唉”火神奶奶这会才有点慈祥脸色。我暗中放心了。老太太脸色硬心有结,软软的话语才能解开心结。

众白毛回过神:“唉,多难年代显奇人,上人老爹有幸遇见许多,您老喝水。”“我倒要听听,火神奶奶唠出啥来,她能唱戏么?”瞧着冯上人背影,大家呲她:“又是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