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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九回 拓开山西之市

孙玉虎与周氏向存宿愿,期将孙老大烧锅之琼浆,行销于天下诸地,尤重山西者也。盖因彼处矿藏丰饶,煤矿繁多,以酒款客,乃常事耳。历经累年之功,仅可达于津、京二地。

数载之后,1575 年,孙老大烧锅第6代传人孙伟,自绍兴习艺而返,承继祖业,志在成先祖之愿,欲使此美酒入山西。

适值孙伟于绍兴习艺之时,有一远房亲眷,乃为江浙总督,与陕甘总督李继昌相善。李继昌在杭之际,与孙伟亦颇为熟稔。此番孙伟怀揣致江浙总督予李继昌之信,往西安面见李继昌总督。其心甚为轻快,此番老友相会,把酒言欢,畅叙旧日情谊,当是何等快慰之事!昔时杜康以秫造酒,始开酿酒之源,今孙伟携孙家美酒,或可成就一段酒中佳话。

孙伟此番西进,无疑侵犯了山西帮的地盘。但他仗着江浙总督的支持,又有陕甘总督为后盾,选择西安为立足点,并未威胁山西帮老窠,用心着实高明。

马车鳞鳞驶过西安古城门,在总督衙门停下。

门官才报进去,总督李继昌立刻迎出大门,老友相见,倍加亲切。

"卑职给总督大人请安。"李建昌:道未曾远迎"还望孙财神多多包涵!"

大笑声中,一切礼节都免了,李继昌拉着孙伟进了内室。

由于彼此极熟识,不避内眷,总督夫人和几位小妾都出来与孙先生见面,毫无忌讳,室内洋溢着家庭式的热烈气氛。

彼此问候已毕,孙伟掏出江浙总督的信,交给李继昌。

李继昌看了信笑道:

"总督有令,敢不从命,只是西安不比杭州,孙先生强龙一条,可不能压地头蛇。"

"李大人此话怎讲?"

"多年老友,实不相瞒。"李继鹏昌道:

"俗语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李某虽为总督,终不过两任,有如流水之兵。西安地方乡绅商贾,才是铁打的营盘,孙先生若插足此地,岂非虎口夺食?地头蛇焉肯拱手相让?"

孙伟一愣,正要开口,李继昌却道:

"孙先生初来乍到,不谈这个,先休养几日,游历西安名胜,方为正理。"

"客随主便,孙伟未便多言。

翌日,李继昌派了一位慕僚陪孙伟游玩西安胜迹。此人名孙贤明,乃土生土长秦川人,在总督衙内做文案,人称孙师爷。

孙师爷雇了两匹渭河马,此马矮小壮健,脾性温驯,步子平稳,当地用来游历载客,最为适合。

孙伟与孙师爷信马由缰,缓缓而行,考察西安行情。

入其时,日上三竿,天光灿烂,澄宇明澈,渭水撒满粼粼金波,西安城开始沸腾喧哗。古老的皇宫巍峨耸峙,被金色的阳光点染成辉煌的一片,好像燃烧的火海。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联袂而起,令人联想到昔日帝者的壮观。

宫墙万仞壁立,城里的街道如棋盘格子一般方方正正,纵横交错。宝马雕鞍,往来驰骋,朱轮华毅,川流不绝。商肆星罗,集市棋布,人流穿梭,熙熙攘攘。市井繁华景象,不亚于江南通都大邑。

孙伟暗暗吃惊:人们都云陕甘贫瘠穷困,不料西安如此盛况。凭他经商的眼力,西安商场岁入,当不比杭州差多少。可见,西安并非贫穷地区,诚如李继昌所言,"强龙不可压地头蛇"吧。

"孙师爷,西安位居西北内陆,无海河动力之利,为什么历史上十一代王朝,都在此建都呢?"

"孙先生,在下不揣冒昧,依我愚见,世人都以西北偏乡僻壤为想象,春秋时便有孔子西行不到秦的说法,其实大缪不然;早在商周时代,商王便分封秦人先祖在咸阳、西安苦心经营,后六国争雄,唯独秦国广招贤才,专心务实,终于造就强秦,一统中原,而后前汉承其衣钵,建都长安;盛唐以长安为京,决非偶然,盖长安地处渭河流域,八百里秦川物产丰茂,不输江南,又处甘、新咽喉,南可到巴蜀云贵,东出漳关可望中原,万商来朝,生意兴隆

故历代君王,都看中这块风水宝地,建都立业,代代仿效。孔师爷高见,孙某不胜钦佩。"

"哪里哪里,班门弄斧罢了。"

两人谈笑间,来到高高城墙上,举目眺望,但见重关复塞,四方拱卫,大小河汉,八面环绕,离宫别馆,凌峰跨谷;园囿池沼,呈散珠遗。那广阔无垠的五陵原上,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石人陶马不堪回首当年。终南山云遮雾障,高士归隐,美玉深藏,神妙莫测。孙伟顿感壮美宏大之气,荡涤胸中。西安的博大雄奇,与杭州的小巧玲珑,恰成鲜明对比。霎时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孤陋寡闻和小家子气,不知西北尚有如此繁华之都。

孙师爷亦有所感,吟道: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好地方,不愧十一朝帝都,比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孙伟感叹道,放眼朝市区望去,见人潮喧哗,热闹非常。

"孙先生,那条大街是有名西市,去看看如何?"

孙伟颔首同意。

西市大街行人多如过江之鲫,街旁店铺家家紧联,排列着秤行、米行、笔行、肉行、鱼行、钱庄、金店、铁行、烛行、衣肆、酒馆、药铺、当铺、食店等,无计其数。在这里,生、老、病、死、衣、食、住、行,诸般服务无所不备,应有尽有。

在这儿,商贾大显身手,顾客有求必应,地位高低、身份贵贱,取决于银钱。孙伟和孙师爷穿行市面,不时看到交易争论、讨价还价的情况。有一家当铺前,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年,拿着一支玉如意,同当铺档手争执不休,那玉如意翠绿如叶色,属上等的和田玉,当铺给他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少年忙不迭钻进一家赌翻本”

孙伟却注意到当铺付经人的银票,是山西"隆裕"钱庄票。此后,他又陆续看到不少银票,都是山西票。

孙师爷,你们市面上可否用“福振堂的票”?

"不用",孙师爷道,"此地商家有约,只收山西票,其余都不用”

果然滴水不漏外人田。孙伟方才省悟李继昌的苦衷。贵总督大人,亦不能干预商家行规。

忽然远处飘来一阵香味,引得孙伟食指大动,不由得咽一口唾沫。走近一看,铺面一面招贴,浓墨大书:杨记名食羊肉泡馍。

"孙先生,若不嫌鄙陋,可否尝尝西安名吃?"孙师爷邀道"随乡入俗,有何不可?"

两人举步入店,捡了一处坐定。

伙计端上一个托盘,两个斗大海碗,几只白面烙饼。

孙伟望着大海碗,不知所措。

孙师爷替他将烙饼撕碎,装了半海碗。

有两位伙计抬着一砂锅滚沸的油汤,用勺子舀汤浇于大海碗中,只听嘶嘶作响,热气升腾,一会儿功夫,烙饼泡涨,满满一大海碗。

羊肉汤香味浓郁,引人垂涎。孙伟用汤匙慢慢舀食,听见身边传来呼哧呼哧声。扭头一看,不禁愕然,见一位十五六岁姑娘,双手捧着比脑袋大许多的海碗,高举过头,大口吞咽有声。

孙伟不禁哑然失笑,杭州地方,食具多小碟小碗,精致玲珑,食者默然无声,以示文雅。好个西安姑娘,旁若无人,不拘礼节,豪爽犷放,质朴可爱。

孙伟受此感亦不顾许多,把头埋进海碗里,大喝大吃,无不痛快。

游过碑林、大雁塔,两人来到曲江边休憩。

曲江是西安名胜,为一池碧水,周长八里左右,南邻紫去楼、芙蓉苑,西傍杏园、慈恩寺。池水澄碧明净,烟柳画桥,花团锦簇,与杭州西湖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小许多。池边游人如织,高车驷马,彩幄翠畴,宛如五彩霞云,把曲江装点得富丽华贵。

池中绿水涟漪,彩舟荡漾,往来穿梭。

有一只画舫慢慢驶近池边,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孙师爷,别来无恙!"

孙师爷急眼看去,见是同窗友夏林焘。此君出身商贾世家,屡屡科试不第,绝了仕进念头,专心经商,已是西安商贾巨头。

孙师爷拱手为礼道:

"夏仁兄好兴致,不在店铺做账,却来曲江风雅。"

"孙师爷,多日不见,请上船小酌一杯。"

"我正陪孙先生游玩,失陪了。"

夏林焘惊问道:

"哪位孙先生?可是山海关孙老大烧锅东家?"

孙伟拱手道:

"敝人正是。"

夏林焘喜道:

"孙东家大名鼎鼎,商界谁人不知,夏某景仰万分,不想今日幸会,快请上船同游。"

孙伟推辞不过,和孙师爷上了画舫。见舫中设有一桌,摆着酒菜,四周坐着几位客人,经夏林焘一一引见,都是商场中人,颇有名声。

孙伟拱手为礼,笑道:

"原来高朋满坐,群贤毕集,孙某有幸见到诸位同行,真是有缘。"

座中有位盐商道:

"孙先生不单经商,且是李总督好友,我等至为钦佩,当尊为商界之长,坐在上席。"

众人都赞同,孙伟推让一阵,只好坐了上首。

众人边吃边谈,无非商市行情之类。

夏林焘发问道:

"孙先生,听说洋人在上海开设许多家银行,甚么"汇丰"、"花旗"、"法兰西"之类,夺中国钱庄生意,甚是可恶,孙先生以为如何?"

孙伟欠欠身子道:

"洋人到中国办银行,本来为了赚钱,同我们开钱庄是一样的。但洋人办银行,有他们政府撑腰,后盾坚强,不担风险,且银行之间,互相汇兑支持。不像我们,银票区分太细,南方的银票,到了北方便不易流通,看似各据一方,其实自损利益,造成诸多不便。"

"依孙先生之见,南北钱庄应联为一气,才能抵制洋人银行?"

说话者满口山西腔,正是山西钱庄老板金长青。

"金掌柜,我国钱庄各自为政,正好给洋人银行可乘之机,不少大生意,我们无力承接,洋人却可做。譬如朝庭向洋人借银千万两之多,如此巨额银子,金掌柜不敢出借,只好眼睁睁让外国银行大获利息,殊为惋惜。"

座中有位夫人,是西安富商之孀,人称她"徐艳玲"。徐艳玲听孙伟此说,欣然道:

"孙先先生说得是,我每逢有大生意,都向外国银行借债,他们本钱足,信用高,不由你不信服。孙伟先生靠借洋债,为朝庭西征获胜立下大功,我们且敬孙先生一杯。"

于是众人纷纷向孙伟敬酒。

酒为孙伟所带"孙老大烧锅酒",用五粮酿成,这次所带之酒,酒棉柔顺滑,但度数极高。

孙伟三杯下肚,昏昏欲醉,暗忖此酒度数太高了。

夏林焘提议猜拳行令,输者罚酒三杯。

舫里骤然热闹,众人挥袖出拳,纷纷乱嚷:

"六六顺呀!"

"五魁首呀!"

"七七巧呀!"

徐艳玲出拳慢了些,被罚三杯。她连喝三杯,神态自若,毫无醉意。

划了一个时辰,徐艳玲连输五次,喝了十余杯酒,面不改色脸不红,令孙伟惊叹不已。

酒残席罢,有仆人撤去酒席,徐艳玲提议推牌九。大家都赞成,于是约定推"轮庄牌九",一万两银子一庄。

孙伟精于此道,牌技极高,曾有一夜赢五十万两银子的手气。不过,此刻他另有一番想法。

牌拿出来,自然由孙伟做庄。

左边夏林焘,右侧金长春,下家徐艳玲,其余人在旁边"抱膀子"。

"打多少?"孙伟问。

"孙先生是远客,由你决定吧。"夏林焘说,大家都拥护他的意见。

分明看孙伟的肚量和胆识。

"初次见面,不好冒味,打个一万两银子一庄的小数,权当给诸位凑兴吧。"孙伟淡淡道。

孙师爷在旁边听此言,惊得舌头老半天收不回去:一万两银子一庄,坐庄家的人若手气不佳,输三家的话,转眼之间便付三万两,如此银数,抵得上孙师爷半辈子的俸银。

但周围的人都是要腰缠万贯的臣商大贾,无人表示反对之意。

孙伟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鼻烟壶大小的象牙盒,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每粒骰子都是雪白的四方体汉白玉,上面用朱砂点有多少不等的红点子,骰子共分六面。四粒骰子六六三十六个面,任意往桌上一抛,以每粒骰子向上的一面计点数,计算输赢。

孙伟屏住气,四粒骰子握在指间,往上一抛,如天女散花,骰子坠落桌面,滴溜溜乱转。等停住一看,一个四,一个五,四加五为"九",谐音为"酒";六加四为十,谐音为"食",意即"请骰子吃酒吃肉"。

这是一手绝活,引起四周一齐喝彩。经验老道的赌客知道,为图吉利,开场骰子抛成这样,并非偶然,而是指夹功夫大有讲究。在骰子掷出的霎那间,靠手指轻微的旋转搓捏,并且要眼疾手快,方能随心所欲。

只这一招,众人立刻叹服,引为同道中人,气氛亲切了许多。

"推牌九图个热闹,无论多少,大家都可以玩。"孙伟热情相邀,四周"抱膀子"的看客都纷纷掏出银子押庄,有五百的,有两千的,各随其便。

孙伟开出门来,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他是庄家,只推了两方牌九,便输了六万多。他脸不变色心不跳,掏出几张银票,说:

"诸位可以"移注码",我坐天门。"